第十二章 時代浪潮下的女人們

　　法妮·勒內(nèi)·伯納德?lián)]舞著手中的游行語，這個中產(chǎn)階級女人為什么要參與這種注定沒有結(jié)果的運動呢？她的丈夫不懂，她的弟弟和兒子都不懂，但她自己已經(jīng)有了答案。

　　她記得那天下午，警官們在伯內(nèi)特大道上抓捕這些游行的工人，其中一個女人大著肚子哀求的敲著她家的門，請她讓自己避一避。

　　同樣是女人，法妮理解這種懷孕時的脆弱，她心下不忍，快步跑下樓梯，打開門，指向走廊盡頭的廚房，讓這個大肚子女人趕緊去里面躲躲。那個懷孕的游行工人剛藏好一會兒，就有人重重的敲門，法妮并沒有立刻開門，而是端起一杯她丈夫給她留的咖啡，這是來自“新世界”的好東西，她低頭喝了一口，馥郁的香氣從她的喉嚨沖進胃里，不愧是軟黃金啊。

　　門外的警察一臉兇惡的等著門開，他已經(jīng)等了半分鐘了，他抬頭看了眼這間復(fù)式小樓的裝潢，連窗戶都開不起幾扇。他希望這家平民沒有窩藏這些暴動分子，不然他就要行使自己維護公眾安全的權(quán)利了。

　　門開了，法妮靠在門框上，左手端著茶杯右手?jǐn)囍璩?，她慵懶的看了眼面前兇惡的男人，不慌不忙地又低頭喝了一口讓她齒頰生香的“軟黃金”。門外的警察看著眼前這個穿金戴銀，隨便一個手鏈就是他一個月的工資的女人，語氣放緩，問：“夫人，請問您有見過一個大著肚子的女人嗎？”他表面上恭敬地開口，但心里也在詛咒著這些有錢人，這些闊佬。

　　“大著肚子的女人，你為什么不說長著**的女人呢？”法妮對他翻了個白眼，像極了一個正常地在午休的貴婦人被打擾時應(yīng)有的反應(yīng)，她繼續(xù)開口：“隔壁家的裴妮特太太也大著肚子，你要去找她嗎？懷孕的女人在法國多得是！”

　　顯然是見多了這種傲慢的女人，門外的警官也沒有發(fā)怒，只是用更委婉的語氣說：“夫人，抱歉打擾了您的午休。只是這些暴動分子四處宣傳著他們無知的言論，導(dǎo)致整個圣布里厄都被這種謊言蠱惑。我希望您沒有不會有這種煩惱?！?p>　　法妮沒有理他，只是重重的在這個中年警察的面前摔上了門。

　　門外的警察也瞬間變回了兇神惡煞，他希望這個女人最好祈禱自己什么錯也不要犯，不然落到他手里就有好果子吃了，他狠狠地一跺腳，回想著那些工人逃跑的路線，追了上去。

　　法妮站在客廳的窗戶旁，確認(rèn)這個外強中干的警察離開之后，她拉上窗簾，讓那個躲在廚房里的女人出來吃點兒東西，同時她也準(zhǔn)備勸一勸這個走入歧途的女人，雖然她很不喜歡這些警察，但是她更不能理解這些工人放著平穩(wěn)的日子不要，去干這種危險的游行示威。

　　她從壁爐上拿下來一個錫制小鍋，里面是她吩咐廚娘給她丈夫做的奶油蘑菇湯，但現(xiàn)在顯然有更需要它的人，至于伯納德，她一會兒去街口的“先令”餐廳買一份吧。

　　女人從法妮的手里接過滿滿一碗奶油蘑菇湯，上面還灑著一些被稱為牛至的香料，她不住地說著謝謝，法妮止住了她的道謝，讓她先喝完再說。一碗滾燙咸香的湯溫暖了這個衣衫破舊的女人的心，她顫抖的脊背也放松了下來，她感受著身下這把椅子的柔軟和舒適，抬起頭對著她的救命恩人鄭重地說了聲：“謝謝?！?p>　　法妮看著眼前膚色蒼白眼睛帶著血絲的女人，她的語氣里不禁帶上了一絲火氣，責(zé)問到：“明知道自己肚子里有一個天使，為什么不去老實上班，而要參加這種違法的游行？”女人沉默地看著她，許久后開口，說：“您的丈夫一定很愛您?！狈莶恢肋@兩者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于是她沒有開口，等著下文。女人羨慕的看著法妮愜意的生活，接著說：“您身上的這些寶石，我只在櫥窗里看見過?！彼噶酥阜荻鍤q生日時，當(dāng)年年輕的伯納德給她的定情戒指，一枚又大又閃的紅寶石折射著壁爐的光?！熬凸饽@一顆寶石，就是我和我丈夫五年的工資。但是請您相信我，我并沒有任何仇視富人的心理，我知道他們有錢也是自己掙來的?！彼D了頓，主動地又盛了一碗熱湯，一口一口的喝下肚子。

　　“您去過工廠嗎？”女人問道，隨后又自言自語般的說：“您又怎么會去那些不見天日的工廠呢？現(xiàn)在蒸汽機已經(jīng)遍布法國大大小小的工廠，本來十個人的崗位現(xiàn)在只需要五個人。光是能留住這份工作就已經(jīng)很困難了。”她眼睛里噙著淚花，她說：“我和我的丈夫在同一家工廠里干活，本來每天八個小時的工作就足以拖垮一個成年人健康的體魄，現(xiàn)在那些可惡的資本家們說：‘因為他們?nèi)蚀鹊慕o工人們保留了崗位，所以所有人的工時要提高到每天十二個小時，如果有不愿意干的，就去結(jié)清工資，自然會有人進來頂替你。’我和我的丈夫能走嗎？不說走了之后吃什么，就是我肚子里這個還未降生的孩子都不一定能去醫(yī)院接生?！?p>　　聽到這些她從未聽過的話，法妮準(zhǔn)備好的一堆措辭都失去了意義，雖然平日里她看見那些資本家都是在討論著藝術(shù)或者科技，但她心里有個聲音在告訴她，這個女人說的都是真的。

　　第二碗湯下肚，女人也流完了眼淚，再次對著為她拿來手帕的法妮道謝。

　　她清了清嗓子，繼續(xù)訴說著悲慘的過去。

　　“我的丈夫在一次工廠事故中丟掉了右手，那些萬惡的資本家沒有履行當(dāng)初合約上的內(nèi)容，如果按照當(dāng)時工會的約定，那些人應(yīng)該承擔(dān)我丈夫的后續(xù)治療費用，以及他斷手后的應(yīng)該得到的賠償。結(jié)果那些人，那些畜生！僅僅給了他一百英鎊，就再也沒有管過他，任他在冰冷的病床上呆了兩個月后，因為沒有醫(yī)藥費而痛苦的死于傷口感染?！彼瘋膿崦∑鸬亩亲?，說：“我可憐的孩子還沒有見過他的父親，再也見不到了?！?p>　　“就在我萬念俱灰的時候，那個年輕人帶著一身陽光驅(qū)散了我的陰霾！”這個女人像是突然看見福音降臨一樣睜大眼睛，說：“他是一位多么有錢的商人的兒子啊，他為了我們這些工人的生命和健康成立了一個工人黨派，四處為我們謀求福利和應(yīng)得的報償?！?p>　　“尊貴的女士，您想想，那些大資本家吸著工人的血，吃著農(nóng)民的油膏，每天坐在躺椅上曬太陽，只是為了把自己曬得更黑一點；而他手下的那些工人們呢？每天都曬不到太陽，導(dǎo)致皮膚越來越蒼白，身體越來越虛弱，不僅工資沒有任何變化，甚至連本來擁有的福利都一項一項消失。要我說，他們才是這個社會的蛆蟲！享受著工業(yè)革命帶來的好處，卻讓民眾承擔(dān)工業(yè)革命的弊端，多么的無恥！”

　　法妮聽完這些話后陷入了沉思，等她再反應(yīng)過來時，大著肚子的女人已經(jīng)走了，走之前還刷了鍋和碗。她撐起發(fā)麻的胳膊，拉開窗簾，窗外是一片暈成海洋的煤油路燈，她沒有給她丈夫買奶油蘑菇湯，也沒有去找廚娘再做一次。她感覺到自己的內(nèi)心種下了一顆幼苗，終有一天會突破土壤的束縛直沖云霄。

　　再之后，她用自己的錢資助這些工人和他們的游行，四處尋找工人運動的發(fā)起人，與他們會面，學(xué)習(xí)他們先進的思想，到最后親自參與工人游行，她還記得自己剛剛成年的女兒拉著她，不讓她走，女兒哭著問：“為了一場注定沒有結(jié)果的游行，拋下這個家庭和他們美滿的生活值得嗎？”當(dāng)時她的丈夫和兒子也在場，聽到這句話后，不約而同的抬頭用熱切的眼神看著她，希望她能回心轉(zhuǎn)意。

　　但是她只是搖了搖頭，親了女兒額欠柔順的頭發(fā)，什么也沒說，就離開了她這住了半輩子的家。

　　再然后她參加了六月份最龐大的一次工人游行，不幸遭到逮捕，被關(guān)在圣布里厄最嚴(yán)密的監(jiān)獄里，她的朋友們?yōu)榱藸I救她想方設(shè)法，卻都無功而返。

　　她擼起沉重的手銬，踮起腳尖，看向這個囚室里唯一的一個巴掌大的窗戶，藍寶石般的天空點綴著最近才流行起來的鉆石，星星點點，稚嫩又古老。

　　“法妮·勒內(nèi)·伯納德?！狈萋犚娪腥嗽诤白约旱拿?，她回頭想要看看是哪一個律師來勸她交上“暴動”組織者的名單，結(jié)果并沒有看到平日里那些熟悉的面孔，而是一個看起來還沒有她女兒大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起來很健康，應(yīng)該沒有受到剝削，為這一點，法妮由衷的為她感到高興。

　　但這并不代表她和這個小姑娘就有了什么共同語言，她看著這個小姑娘，這個小姑娘也盯著她，然后一旁的典獄長打開了她的囚室，她心想：“原來是從我嘴里撬不出什么東西，現(xiàn)在來殺我了啊?！?p>　　她閉上眼睛，等著永恒的平靜將她帶走。

　　“法妮·勒內(nèi)·伯納德。這是你的名字嗎？”

　　想象中的疼痛沒有降臨，反而是這個女孩兒又一次的開問。

　　“是的，我就是法妮?！彼甙褐磺念^顱，自豪的說。

　　然后她的手銬就砰然落地，面前的小姑娘一臉鄙夷地說：“問你那么多次，早點點頭不就沒這么多事兒了，快走！”

　　不是來殺她的嗎？法妮至今仍然云里霧里。

　　再然后她在典獄長的護送下，上了這個監(jiān)獄海島某個不起眼的碼頭上某個不起眼的船，船上是許許多多她熟悉的面孔，都是支持工人游行運動的同志。她看著眼前熟悉的臉孔，差一點掉下淚來，她以為一個月前的游行就是跟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那個小姑娘拿著一個冊子，不停地清點著上面的人名，在法妮最后一個確認(rèn)身份后，她滿意的合上了小本子，一路小跑著跑去了甲板上，命令這艘船的船長起錨楊帆。

　　阿黛拉回到船艙的時候看見一群人都熱切地盯著她，她皺了皺眉，問：“有什么事兒嗎？”

　　那些比她大了至少二三十歲的人交頭接耳了一下，由那個叫法妮什么什么的女人站出來，用不是很流利的英語問：“請問是哪位仁慈并且充滿智慧的先生是怎么將我們從絕路中就出來的？”

　　還能是什么？為了救出這幾個看不出來有哪里不同的人，她千方百計的約出那個嚴(yán)肅的典獄長，然后整整賄賂了他兩千英鎊??！那個老東西才松口，愿意換幾個替罪羊替這些好運的家伙去死，反正絞刑是要帶頭套的。

　　阿黛拉抬頭看了眼這個也許是因為牢獄生活而瘦弱不堪的女人，找了個舒服的位子坐著，傲慢地說：“我本來以為法國人的視野應(yīng)該比我這個農(nóng)夫女兒開闊，結(jié)果還是一群井底之蛙。”那群被營救出來的工人領(lǐng)袖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個救他們出來的女孩兒為什么態(tài)度轉(zhuǎn)變的這么快，最后還是法妮硬著頭皮，問：“是我們哪里冒犯了您嗎？”看著這個女人謙遜的神情，阿黛拉翻了個白眼，說：“在你們即將要去的地方，男人或者女人只是一個名詞而不是地位。只要你能展示出你的作用，你就能吃飽不餓還有房子住?！彼骋娚砗蟮倪@群穿著囚服的人臉上綻出笑容，繼續(xù)說：“如果你的才能優(yōu)秀出色，也可以如我一般接受我的主人的任命。”

　　法妮從未聽說過在這片腐朽的法蘭西的土地上存在著這樣一個地方，她下意識地用法語問：“這個平等的地方是在敦刻爾克嗎？我聽說哪里的官員們原地聽取民眾的意見！”然后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把這個問題轉(zhuǎn)換為英語時，這個小姑娘就用利落的法語回復(fù)她：“你們這些高盧雞的地盤上怎么可能擁有這種制度？”她指著這艘輪船前進的方向，眼里全是自豪和榮耀。

　　“大不列顛，你們以后的上司在大不列顛的普希里?！彼f。

　　“還有，等這艘船靠岸后，法妮你要跟著我去拜見我的主人，她對你很有興趣?！彼终f。

　　“還有。我的主人不是什么先生，她和你我一樣，是個女人。”

　　……

　　阿黛拉沉穩(wěn)的謝絕女仆的帶路，熟練地穿過各式各樣的書房和餐廳，踏上整潔的塹制樓梯，走到崴列特的書房門口，她敲了敲門，得到允許的答復(fù)后把門推開，拉著跟她第一次來這兒的反應(yīng)一樣的女人進了瓊斯夫人的專屬書房。

　　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這一次就十分的熟練了。

　　那個叫法妮的女人只能笨拙的效仿她的動作，也許是實在太有礙觀瞻，瓊斯夫人打斷了她的行禮，叫女仆搬來兩個凳子再上一壺?zé)岵琛?p>　　等緊張的法國女人喝完茶杯中的茶后，崴列特緩緩開口，用肯定的語氣說：“法妮·勒內(nèi)·伯納德，畢業(yè)于里昂大學(xué)地質(zhì)礦物學(xué)，是個年輕的博士，對吧。”

　　“是，夫人?！北M管熱茶的香氣略微安撫了這個飽受航海之苦的女人，但她的聲音還是不小心透露出它主人的緊張。

　　“我知道你的理想，你也知道這個時代的現(xiàn)實。”崴列特說，：“雖然我不能給你你想要的那種遙遠(yuǎn)的理想烏托邦，但是我可以對你保證，在這座島上，人人平等，至少在生命健康上人人平等。”

　　“但是在我滿足你的要求之前，你需要向我證明你的價值?！贬肆刑啬贸鲆粡埉嫕M印記的地圖，指著上面寫著“iron”的山腳，命令道：“五天之內(nèi)我要看到一份完整的計劃書和需要購買的材料清單?！?p>　　她沒等法妮回話，就轉(zhuǎn)頭對著她的稅務(wù)官說：“給約克郡的管理者愛德溫寫信，告訴他之前那筆錢要收利息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