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飄瞧著院門外立著的半個人高的阿宋,一雙手突然不知該如何擺放了才是,她上前試探性的伸手摸了摸阿宋的臉,突然不可置信般縮回了手。爾后又惦記著要給陸珠莎行禮,一通手忙腳亂的,差點就要失了體面。
“這便是阿娘嗎?”阿宋仰頭問陸珠莎。
那邊飄飄歡喜得掩面而泣,慌忙擺手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是余娘子……你阿娘身邊的侍女?!?p> 阿宋懵懂的點了點頭:“噢,這個我明白!侍女就是親人的意思?!?p> 飄飄睜著雙淚眼不解的看向陸珠莎,陸珠莎同樣不解的問阿宋:“阿宋怎知這侍女便是親人的意思呢?”
“侍女就跟母親身邊的丹兒,呂娘娘身邊的秋菊是一樣的。下人們都說丹兒是母親的侍女,秋菊是呂娘娘的侍女??墒菂文锬镌?jīng)就跟我說過,丹兒是母親的親人,秋菊是她的親人。故,這侍女便是親人的意思么?!卑⑺我蛔忠痪浣忉尩馈K拈T牙這些年早已長得齊整而又漂亮,一番話說得清晰分明。
“嗯,就是親人的意思,我們阿宋說得極對呢!飄飄是阿娘的親人,自然也是我們阿宋的親人了。”陸珠莎不由蹲下身去,撫了撫他的臉,笑道,“現(xiàn)下,我們先進去瞧瞧阿宋的阿娘如何?”
阿宋點著頭,神情略顯緊張的透過院門朝里張望。
飄飄已然候在院門處了,陸珠莎拉著阿宋徐徐往院內(nèi)步去,阿宋的一張小臉上,神情肅穆莊重極了。
仙居的牌匾依舊規(guī)整的掛在門廊下,回廊外的院子里卻不再見零星半點的生氣來。
“少夫人……”剛剛步出門的余娘子站在門廊下低聲喚道,一眼瞥見陸珠莎手上牽著的阿宋,只見她雙手抑制不住的顫抖著,她交握著雙手,嘴唇哆嗦了半晌才出口問道,“這是……阿宋么?”
陸珠莎在離她不過兩三丈地的距離站定,點了點頭,低聲吩咐著阿宋說:“阿宋,這便是你的阿娘,要行大禮?!?p> 旁邊的阿宋掙脫了陸珠莎的手,端端正正的上前行了個大禮,只見他雙膝跪地,雙手像模像樣地疊在額前,匍匐向前著地,嘴里恭敬道:“見過阿娘?!?p> 余娘子的眼淚幾乎瞬間噴涌而出,她卻不肯再多看阿宋一眼,走上前來,一雙眼只死死的盯著陸珠莎,低聲問:“他死了么?宋惟……他死了,對吧?”
陸珠莎微抿著唇,點了點頭。
“什么時候?”
“昨天夜里。”
余娘子突然抬眉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他終于是死了。這一戰(zhàn),我算是對得起將軍當(dāng)年的救命之恩了。”
那邊阿宋直直的跪在那兒,抬著頭不解的望向陸珠莎。
“余娘子,這是阿宋?!标懼樯p聲提醒道。
余娘子的笑還浮在臉上,眼里的淚也沒有隱去,整個人有一種瘋癲的凄美。
她伸手摸了摸阿宋的臉,笑道:“對,是你,你是我的阿宋,這雙眼睛,一看就是他的?!?p> 阿宋幾乎是手足無措的僵跪在那兒,一臉無助的瞧向陸珠莎。
陸珠莎上前拉起阿宋,瞥了眼身后不遠處的文嬤嬤,文嬤嬤立即會意,上前牽走了阿宋,低聲哄道:“阿宋,文婆婆帶你去阿娘的院子里玩躲貓貓可好?”
“嗯……這兒草多,不玩躲貓貓,可以捉蛐蛐!”阿宋笑點著頭,喜滋滋的跟著文嬤嬤走遠了。
那邊飄飄立即跟隨了過去。
正廳里,陸珠莎坐在桌前,自顧自的斟了一杯茶,輕聲說道:“將軍很是器重你!余娘子。如今你立了大功,你得打起精神來才是!”
余娘子在她對面緩緩坐了下去,不動分毫也不回應(yīng)。只迷茫的抬首透過窗沿瞧向四周,突然聳肩低笑道:“器重么?呵呵,將軍的器重,就是這般軟禁了我?guī)资辍?p> “余娘子,你不是不知,那是為了你的安危著想……”
“這里便安全了么?”余娘子突然抬眼看向陸珠莎,“嗯?少夫人你說呢?你去過那靈山,你覺得這兒比那兒安全嗎?”
“當(dāng)然?!标懼樯V定道。
余娘子低笑著,問:“誰殺的他?他那般狡詐警惕之人……”
“王平?!?p> “王平?”余娘子好似驚愕不已,接著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原來王平也是將軍的人……莫怪他能敗得如此之快了!”
陸珠莎不由皺眉歪頭詢問:“王平的身份,余娘子,你一直不知么?”
“我從未懷疑過王平是將軍的人,王平跟在他身邊已然幾百年了,很是受他的器重,他們時常秉燭夜聊……”余娘子搖了搖頭,輕笑道,“也是,將軍如何會讓我知曉這王平的身份,他就不怕萬一哪一刻,我動搖了,那這盤棋,就滿盤皆輸了……咱們將軍可不是會冒如此風(fēng)險之人?!?p> “余娘子,對宋惟……你動搖過嗎?”
“我說從未動搖過,你信嗎?”余娘子低低的笑著。
“動未動搖過,只要你說,我便信。”
余娘子仿佛還在笑,:“少夫人,你信嗎?那王平定是跟我一樣,他也是動搖過的。否則從他們兵敗至今,都半年有余了,為何他才下手,到底是咱們將軍更勝一籌,咱們也算是跟對了主兒……”
說道這兒,余娘子忍不住“哧哧哧”的笑了起來。
不知為何,成年人不管悲傷時,快樂時,卻總是帶著笑的。以前陸珠莎總是不理解,為何明明悲傷極了還要那般笑。可是后來她發(fā)覺,其實真正的悲涼,未必都哭得出來,既哭不出來,不若索性笑吧,笑可比面無表情要容易得多。
“余娘子,那宋惟我見過他。你與王平,不管誰動搖,我都能理解?!?p> “噢!對了,他曾擄了你去……你應(yīng)是最恨他之人了!”
陸珠莎搖了搖頭,爾后又點了點頭,道:“我未必恨他入骨,但是,他確實犯了彌天大錯,該死?!?p> “如何?”余娘子問。
“嗯?”陸珠莎一臉疑惑的看向她。
“宋惟,他這人,如何?”
“有血有肉的混蛋?!?p> “哈哈哈,少夫人,我便知道,你才是這后院里最難覓之知音。所有人都道我余仙兒愛慘了將軍,那是因為她們沒見過宋惟,他才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兒。”
“這樣一比,咱們將軍確實頂多算個冷漠客觀的明君?!?p> “呵,少夫人,將軍他對你可不算冷漠?!?p> 陸珠莎哼笑出聲:“你愛他么?宋惟。”
“愛又如何,不愛又如何?他現(xiàn)下橫豎已經(jīng)死了!”
陸珠莎端著手里的那盞茶輕輕的抿著,并不答話。
“不過,你說得對!他確實也該死!”余娘子惡狠狠道。
“余娘子,我知你總是要心傷的,否則那孩子便不會叫阿宋了……否則你這些年寧可不見阿宋,也心甘情愿的守在這仙居里。你知道,但凡有一日,阿宋來見你了,便是他的殺身之日了……但是,就如你所說,宋惟所犯之錯,必死,這天下都容不下他。”
“少夫人,你愛咱們將軍嗎?”余娘子低聲問。
陸珠莎突然記起自己剛嫁入常府時,余娘子最喜嬌俏的掛在常子錫的胳膊上,五指扣在他的衣袖上,根根指尖圓潤嫣紅,充滿著生命力。
她時常挑著好看的眉眼,嬌俏的嗲著聲喚他:“相公……相公……”
一個女子竟能妖媚至此,不可否認(rèn),陸珠莎曾艷羨至極。
現(xiàn)下她卻五指輕輕合抱著自己的胳膊,根根干凈瘦削,就連那雙嫵媚的眉眼,都跟著清淡了下去。
“愛么,當(dāng)也是愛的?!标懼樯吐暤?。
余娘子笑看著她:“少夫人,那一日,他與霜夫人大婚那一日。我瞧見過你的,穿著一襲湖白色的衣裙,外面是個青色的外袍對吧?”
陸珠莎點了點頭:“那時候人多,我倒沒瞧見過你?!?p> “你沒瞧見我,當(dāng)是對的。夫君大婚,我作為寵妾應(yīng)當(dāng)在房里抹淚才是!”余娘子笑得明媚起來,“可是那時候我便記住了你,你瞧他的眼睛里,有愛,還有迷戀和傷憤……我便知道,少夫人,你逃不掉的,終有一日,你注定得嫁入這常府來!”
陸珠莎抬眼看向余娘子,并未反駁。
“擱在心里的愛,會從眼睛里跑出來。我以前對將軍就是這樣,我?guī)缀跻詾樽约哼@一生都放不下了,得不到又放不下,多么煎熬……可是宋惟,我只與他處了短短不過半載,卻是他,讓我徹底放下了將軍……他與將軍,完全不一樣。”
“咱們將軍,不是兒女情長之人,他的胸中只擱著理想和抱負(fù)。余娘子,你放下是對的!”
“少夫人,你放得下么?”余娘子輕笑著凝視著對面的陸珠莎,“他那樣的人,你應(yīng)是得到過他的寵愛的??墒牵幢闶堑玫搅怂膼?,又如何呢?他終是要將利益與大局?jǐn)[在情愛之前的。”
陸珠莎低低的嗤笑出聲:“情愛,是多虛無縹緲的物什。要我是他,我也得先穩(wěn)住眼前的局面才是。更何況,你不是不知,為了這一日,他籌謀了多少年?!?p> “即便是,往后有一日,他吞了對面那陸府,你也能做到像今天這般輕言笑語么?”
“余娘子,我只做眼前我能做之事,往后他要如何,不是我能決定的事,我為何要去假設(shè)尚未發(fā)生之事?”
“少夫人,左不過是瞧你來了歡喜,我便多言了幾句。”余娘子往前傾了傾身子,低聲道:“還要多言一句:丹兒的死,且放下吧,莫要查了,查出來怕是牽涉甚廣。”
陸珠莎驚然看向余娘子,問:“丹兒之事,余娘子你是知曉的,對么?”
“我不知始末,但是個中迂回,定不是件易事。我言盡于此了,少夫人?!庇嗄镒訐u了搖頭,終是再言道,“你若信我,就聽我一言。不信,你去查便是,定查不出任何蛛絲馬跡來。倘若有,也不是你一己之力能撼動的。還有,我若是你,我便好生在將軍身側(cè)待著,你那對岸的陸府或可保全也未知。將軍對你,到底與常人不一般……”
陸珠莎悵然若失的瞧向窗外,文嬤嬤帶著阿宋正蹲在荒草叢里,大約是在尋蛐蛐。以往丹兒在時,她會與阿宋一同趴在地上,往往滾得身上、頭上全是雜草葉。每每回府,都得被她埋汰幾句。
丹兒與阿宋卻是歡喜得緊。
她不由嘆了口氣,轉(zhuǎn)而道:“余娘子,我今日帶阿宋來……”
余娘子搖頭道:“不了,少夫人,我知你是何意。可是,我自小便沒得到過什么父母之愛,也不懂養(yǎng)育之恩。我怕我教不好孩子來,阿宋一直又不在我身邊長大,你已將他教得極好,我想將軍……定也不會薄待了他?!?p> “你便不會掛念他么?”
“終究是我自己,我自己面對不了阿宋,我對不起他,因著權(quán)謀利弊,貿(mào)貿(mào)然便將他帶到這個世界來。再者,你也知道,一看見阿宋便如同望見……他。他即便負(fù)了這天下蒼生,卻也從未傷過我分毫,我本一介女子,格局并未多大,我看不見蒼生萬靈之苦,自也沒對他有萬惡只恨。我只知,未遇我之前,他原本一直盤踞在靈山峽谷內(nèi),怡然自得得很,他并未有多高的抱負(fù),那便是他的余生了。是我……是我假意墜入那一片山谷,打破了他的平靜,爾后的幾十年,他大大小小的暴亂不得不說,我都有責(zé)任?!?p> “余娘子,你萬不可鉆牛角尖才是……”
“可是,少夫人!”余娘子突地直直的看向陸珠莎,咬牙道,“咱們再來說說當(dāng)年的怨靈之亂。不可否認(rèn),你那陸府冥王著實管轄不力,令眾魂靈怨聲載道,躁亂不安,您父親,撇不開責(zé)任!然后,還有宋惟身側(cè)的王平,誰都不能排除,他難免也有推波助瀾之嫌疑。你也知道,那王平是誰的……”
陸珠莎倏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驚道:“不可能!你是說……當(dāng)年那場怨靈之亂,可能與王平,與常子錫,皆有關(guān)聯(lián)?”
余娘子驚愕的望著陸珠莎,最后只低低嘆了口氣:“少夫人,你且先坐下,當(dāng)年那場怨靈之亂因素眾多,誰都有責(zé)任。咱們將軍他即便是有再多的謀算,對這天下蒼生萬靈,到底是不可能犯錯的。你若信他,別人說甚有何重要?你若不信……”
“余娘子,你信宋惟嗎?”
“我信他對我必不會有惡意,那又有何用呢?那一場怨靈之亂,他便該千刀萬剮挫骨揚灰才是!只是這么些年來,自遇到他以后,我才知道真正的被愛是什么模樣。我才卑微的發(fā)現(xiàn),這世間愛我者,唯獨他一人……我便留戀著他給的那一點點溫情罷了,到底是我自己太過貧瘠……”
余娘子低低絮絮的說著,陸珠莎卻兀自沉寂在自己的思緒里。
她的人生,便是從那一場怨靈之亂開始轉(zhuǎn)折的,自那起,她不得不嫁入常府,開始活得小心翼翼,謹(jǐn)小慎微,心不甘情不愿。
可是,她曾經(jīng)以為,那是天災(zāi)人禍,無可避免。
王平是誰的人,那許久前他便跟在宋惟身側(cè),他若沒有推波助瀾之嫌,誰信?他若推波助瀾了,到底又是誰的授意,一目了然……
她打了個激靈,不能讓自己再這般想下去了……
尚未用午膳,阿宋便嚷嚷著要回去沐浴更衣。
飄飄站在院門處,依依不舍的送走了阿宋,只叮囑著切記常來玩。
瞧不見那三人的身影了,她才回頭問站在門廊下的余娘子:“余娘子,今日你與少夫人都談了些甚?”
“呵,不過是給她心里撒下些懷疑的種子罷了。”
“對將軍,你到底還是心不甘……”
“哪有不甘?若有,也是對著命運不甘罷?!庇嗄镒友鲱^瞧了瞧上蒼,低笑道,“飄飄,你信不信,有沒有我今日的這番話,那少夫人都是你們將軍命定的劫。就如同,有沒有那場怨靈之亂,她都逃不開常子錫的手掌,這般淺顯的道理,為何眾人都參不透呢……人么,就怕有了執(zhí)念。這執(zhí)念一生,眼、心就都模糊了……”
鄧大蒙
半載已過,感謝歲月。 陸珠莎這一段故事,怕是快要收尾了…… 懵懵懂懂又進入了七月,下半年的工作會日漸忙碌起來,盡量保證每個工作日更一章。 每每節(jié)假日太多瑣碎之事了,要生活,望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