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越來越小,而雨點越來越大,打落在屋檐上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陽漢秋就在那雨點里看見了玄關(guān)的墓。
那小小的方寸地已經(jīng)被大雨沖刷得清爽無比,他走上去。撫摸著那深深刻在石碑里的銘文,這時候他突然聞到一縷清香,頭上被陰影籠罩著,他抬頭,看見一柄油紙傘,他回頭,看見那一雙孤傲的眼睛,那是一只白皙的手臂,更明確一些,是蒼白的手臂將傘輕輕地放在陽漢秋頭頂上,而她自己卻在無情的雨里經(jīng)受著無情的洗刷。
方蹇在樓頂上,嘆了一口氣。陽漢秋看著眼前的女子,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做,云君目光仍然沒有多少改變,她說道:“又是雨聲,又是雷聲,太吵?!?p> 然后她回過頭,看著樓上窗前一老一少兩人,說道:“你們也太吵了?!?p> 唐天北啞然失笑,他知道今夜再也不能向陽漢秋動手,也許余生再也沒有比現(xiàn)在更好的機會,他看著樓下那兩人,慢慢地露出了微笑,陽漢秋看見了唐天北的微笑,也搖搖頭將傘遞給云君,然后自己往山下走去。
公羊北曾經(jīng)對他說,“我曾經(jīng)與唐彩云定下君子之約,他終生不踏足中原,我終生不開;我劍谷一日不開,北秋閣一日不進中安城。我劍谷為他封閉三十年,想來嵐石殿與他北秋閣的種種恩怨也足夠了解。當(dāng)年唐彩云在幽羅山頂送我一掌,你這番去江南,若有機會,也替我送一劍。”
“我余日也不多,這三十年閉門造車,也只悟出這一劍來,你就帶著我這一劍替我去看看他望君山是怎樣的風(fēng)景?!?p> “小高要是知道這件事,他應(yīng)當(dāng)如何自處呢?”
“你就不要讓他知道?!?p> “他總有知道那天?!?p> “癡兒癡兒,我們既然能知道他的身世,北秋閣又怎么不會知道?北秋閣若是不讓他知道,他便不會知道?!?p> “我只怕他從此以后再也不愿回來。這孩子恐怕也不愿待在那山上,我一想到這天下竟然無一處能安放他的漂流身軀,我就很慚愧。”
“你當(dāng)年也曾替我看了這十年的江湖,你告訴我,這是個什么江湖?”
陽漢秋已經(jīng)要消失在竹林里,云君仍然打著傘,看著那墓碑怔怔發(fā)神,她突然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陽漢秋又走回來,這一次他的目光盯著唐天北,開始說話,他這話明明是要對著唐天北,可聲音卻傳遍了整個望君山,于是雨也漸小風(fēng)也漸悄,仿佛天地都在等他說話。他朗聲說道:“我第一次出劍谷時,家?guī)煾嬖V我,如果我有幸能看到他那不成器的師兄,就殺了他。于是我在梨木城找到了他,可是那人藏在萬軍當(dāng)中,我殺他不得,只能斬了將軍泄憤。自那以后,我才知道,沒有唐彩云的江湖,是多么的無聊?!?p> 他環(huán)顧著這漆黑天地,大聲說道:“我當(dāng)年一怒殺人,千里逃亡,路過中原大小門派七十二,無一人敢站出來替我擋一擋梁軍,我便將這些礙眼的江湖人殺得七零八落,也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擋一擋我的劍。他花解愁得了嵐石殿真?zhèn)鳎瑓s只敢龜縮在小小破城里不敢為父報仇,從那時起,我就知道,這江湖實在無趣。”
“你們江南這幾個人向來都愿做老實人,只想著玩弄陰謀詭計卻膽小無比,我以為北秋閣既然為唐彩云所創(chuàng),總該多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卻沒想到也是這樣潔身自保的模樣。和尚不敢破心魔,玩暗器的也不敢拼命,想不到你們也不敢站起來,看著這墓碑,問一問!你們費盡心思弄出的這江湖,不臭嗎?”
唐天北終于開心地大笑起來,他回頭,對方蹇說:“你看,這就是我想告訴你,一個人若是只想著為自己活,只想著眼前的種種得失,看見困難只能退縮,遇見敵人只想退步,以為萬事都能一笑泯恩仇,就只能活在這灘死水里,讓自己成為一具死尸?!?p> 陽漢秋舉起右手,這時候云君才注意到他手里握著一根竹竿,唐天北眼里放出奇異的光彩,他緊緊握拳,然后對方蹇說,“你要記著,若是高風(fēng)笑上山,就把今天這一切告訴他。你不要做第二個唐彩云,你要做你自己。”
陽漢秋將那竹竿舉到身前,然后輕輕地放開手,那竹竿竟然顫顫巍巍停在半空指著唐天北,唐天北睜大了雙眼,看著那竹竿在一點點裂開,他的雙眼開始流血,然后雙耳流血,他抬起手指著天上某一點,輕聲說道:“好劍!”那竹竿徹底裂開,碎成粉末飄落在地上,陽漢秋望著四周茫茫夜色,嘆道:“日后他大唐兵戈南下,江南亡矣?!?p> 方蹇仍然站在窗邊,他已經(jīng)感受不到唐天北的呼吸,心中空蕩蕩的,不知道哭泣,也不知道悲傷。他只是低著頭,看著唐天北膝上那一張信紙,喃喃道:“如今你算得償所愿,自以為替高風(fēng)笑寫出了一個答案,卻沒有想過他,想過我,我們這些年輕人,只想過自己的生活?!?p> 方蹇看著陽漢秋落寞的模樣,不由得搖搖頭,他說道:“這不過是一個可憐人?!彼麑⒌炎臃诺教铺毂笔掷?,然后從窗前躍下來,來到陽漢秋跟前,說道:“你想不想留在這里看一看?”
“看什么?”
“閣主說過,高風(fēng)笑先去,我再去。我聽你把那天工門一疊宗說的惡臭無比,想來他也如此想。我便下山去掃一掃臭氣,你要不要看一看,不臭的江湖,是什么模樣?”
這一年夏天,中安城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隊寒衣鐵甲,千百年來未曾踏足中原的草原兒郎第一次出現(xiàn)在中原的土地上。三千黑衣騎士將中安城團團圍住,領(lǐng)頭的那少年大喊道:“王之所在!國之所在!”于是中安城破,劍谷公羊北守城十余天,力竭而亡。藏劍冢舉家遠遷,退守昆侖山。
這一年夏天,北秋閣唐天北去世,一疊宗無事禪師于望君山圓寂,天工門風(fēng)家長老風(fēng)芝令身死望君山。中原謝公玄終于再握兵權(quán),日夜操練水軍,只等秋收,便要直取江南。
這一年夏天,就在所有不夜人都已經(jīng)絕望的時候,有一男一女開始領(lǐng)導(dǎo)他們,走過大梁國的土地,建立起新的王朝。
所有的過往的傳奇都寂寞地死去,好像這世間過去從來不曾流傳過他們蕩氣回腸的故事,只留下小小的土堆,風(fēng)一吹,便揚起漫天的灰塵。
這江湖,生前據(jù)說有過一個令眾人都昂揚的人物,死后也許也會有這樣的人物??上麄兤皇沁@樣的人,前人有一二風(fēng)采,世上卻有無數(shù)無奈,在暴風(fēng)雨來臨之前,他們寂寞地死去,就像是渺小的塵埃,徒留得幾分朦朧的回憶。
陽漢秋和云君站在那墓碑前,看著天邊第一縷陽光灑下來,他望著北方群山連綿之后的地方,說道:“我好像聽到吶喊?!?p> 云君說,“你也許應(yīng)該去看看?!?p> “看什么?”
“我想去中原看看,你要不要陪我去?”
塵埃終將散去,他們的寂寞卻永遠地留下來了。高風(fēng)笑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