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里突然劃過一道閃電,隨后云層里傳來鼓鼓雷聲,借著那一瞬的光芒,可以看見一個白發(fā)的年輕人走到窗邊準(zhǔn)備關(guān)上窗戶,一只枯槁的手臂突然橫在半空.唐天北搖搖頭,他似乎很喜歡這樣的天氣,他坐在窗邊,看著隱隱月光里搖曳不止的樹影,手指在半空晃動。
年輕人很識趣地將一根笛子送過去,唐天北接過笛子,放在嘴邊停了半晌,隨后又放下,然后又拿起來,如此反復(fù)幾次,最終長嘆一聲,說道:“老了,老了,竟然把調(diào)子忘了?!?p> “若是想唱,何必在意調(diào)子呢?閣主以前不是說過,不以詞害意。”
老人咳嗽不斷,又笑起來說,“沒錯沒錯,活了大半輩子,要這些規(guī)矩做什么!你如今才是這破閣的主人,就勞煩你為我吹一曲吧?!?p> 于是他放歌,方蹇接過木笛,沉思半晌,然后吹了一首曲調(diào)。
小篷又泛曾行路。這身世、如何去。去了還來知幾度。多情山色,有情江水,笑我歸無處。
夕陽杳杳還催暮。練凈空吟謝郎句。試禱波神應(yīng)見許。帆開風(fēng)轉(zhuǎn),事諧心遂,直到明年雨。(青玉案,李之儀)
這聲音接著偶爾響起的雷聲傳遍了望君山,北秋閣的弟子們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歌聲,如今聽到這聲音反而更覺得心安,然后伴著歌聲睡去。山后的茅屋里一個樵夫走出來看向山頂,道觀里一個裁縫走出來看向身后的樓閣,他們感受著那聲音的主人依然雄渾的內(nèi)力,不由沉下心,默默回到房里。
這一首唱完,唐天北顯然放松了許多,他聽著方蹇的木笛聲,閉著眼,問道:“今天他又來了?”
余音已絕,方蹇回道:“來了,琴花師叔下山去和他說了幾句話,他便走了?!?p> “嗯?他怎么說?”
“他說,他的病好了,請問云君何時好?!?p> 唐天北看著小樓最邊處一間屋子,那屋里燈光還在,將一個人影投射在窗紙上,看起來那人的目光一直看著窗外某處地方,唐天北也在看那個地方,那里有個小小墓碑,然后他說道:“這個問題我之前已經(jīng)回答過了,他還問了什么?”
“他說,他要去天工門救人?!?p> 唐天北一皺眉,“救人?救什么人?人都死了,還有什么可救的?!?p> 方蹇的表情隱在黑夜里,只有他的聲音像一陣狂風(fēng),讓人感受到無窮的壓力,“他說,人死了,劍還在那,魂還在那,血還在那,心虛而待人去取,不可不去。”
一陣風(fēng)毫無征兆掠過望君山,天地間猛然一白,將兩人的臉色映得慘白,不一會兒就聽見天邊滾滾驚雷,唐天北終于把目光從那墓碑上移開,然后輕聲說道:“托付后事哪有像他這樣隨性的。”
“閣主不是一早就說了,隨他去?!?p> “他先去,你再去?!?p> “好?!?p> 今夜似乎注定不太平,風(fēng)勢越來越大,雷聲越來越密集,可是卻不見一滴雨落下來,只有竹葉沙沙,在慘白的月光下,一個人來到了望君山腳。
他的鞋沾滿了濕泥,褲腳上帶著青草的綠色汁液,他的黑色衣衫被風(fēng)吹得鼓蕩不止,只有他的頭發(fā)還梳著古時大唐的樣式,不染塵埃。他在雷聲不斷的夜里來到山腳,歪著頭看著身前沒有盡頭的石梯想了許久,終于踏出了第一步,然后風(fēng)將他的衣袖吹到背后,原來他沒有左臂??帐幨幍囊滦浜鷣y地搖擺,他眉頭一皺,衣袖便無力地垂落,耳邊風(fēng)聲呼嘯不止,可是他的發(fā)絲,他的衣衫,卻平靜地待在他的身上,風(fēng)像是遇到一堵厚實的墻壁,順著他的身體繞開。任他八方風(fēng)雨,自有巋然不動。他緩慢而穩(wěn)定地踩上一個個臺階,走上望君山。像一柄劍一樣,輕輕地刺了過去。
他的腳步很穩(wěn)很慢,每一步都扎扎實實踏在實地上,留下清晰無比的腳印,這些腳印順著沿著筆直的線條往上,變成兩條平行的直線,變成筆直的劍,停在了半山腰。
山腰有一座道觀,道觀大門本來緊閉,他停在正殿前面思考要不要上前敲門,然后他聞到濃郁的草藥氣味,一個老道端著一碗藥從偏房里走出來,他轉(zhuǎn)頭看見那碗藥看見那老道,道人也抬起頭看著他,然后那碗從手里滑落,順著臺階滾到角落,他眉頭一皺,然后說道:“我來找人?!?p> 他沒有說自己是誰,也沒有說找誰,但那老道還是指了一個方向,他點點頭,然后繞開正殿,順著老道指的方向走向一個小徑。
老道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然后猛地吐出一口血,不顧得身上的冷汗和腳邊打落的湯藥,往山頂飛奔過去。
山路彎彎小徑更是曲折,他的腳步依然很慢很穩(wěn),顯得十分耐心,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日夜奔波從中安城來到望君山,已經(jīng)太急太累,需要慢慢調(diào)整精神。
他不需要繞幾個彎就停下腳步,在拐角的地方一個裁縫站在那靜靜地看著他,就像是等了很久。他低頭抬頭回頭,看著寂靜的山林,風(fēng)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息,厚厚的云層已經(jīng)飄向遠方,露出慘白的月亮,原來他還沒有說話,這座山就已經(jīng)知道他的到來,于是人們就等他來。
那個裁縫丟下剪刀,提起一桿長槍橫在路前,他的眉頭不再皺起,反而舒展開來,然后微笑道:“我今夜要找很多人,沒想到第一個就是你。”
風(fēng)芝令卻皺起眉頭,他說道:“我早就說過,你若是回到劍谷還沒有殘廢自然會再上一層樓,可惜你還是和傳聞中的一樣自大,你的劍呢?”
他攤攤手,說道:“都說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果然是真理。我春天才準(zhǔn)備出劍谷,你們夏天便動了手,是不是太急了些?”
風(fēng)芝令搖搖頭,說道:“玄關(guān)既然承認(rèn)殺了華庚長老,自然要以命償命,我沒想到來的是你?!?p> 他走上前,盯著風(fēng)芝令的眼睛,說道:“可有證據(jù)?”
風(fēng)芝令冷笑一聲,說:“殺都殺了,要什么證據(jù)。你要是還不用劍,我便要動手了?!?p> 他依然一步步走近風(fēng)芝令,然后長嘆道:“本來這事我要管的,可惜我那徒兒和玄關(guān)關(guān)系更好一些,他既然要管,做師傅的總不好再插手。”
“那你來做什么!”
“去年秋天的時候,有一個人闖進了劍谷,于是我知道了一些事,所以我便打算出來看看。你猜我來做什么?”
此時距離風(fēng)芝令不過一桿長槍的距離,風(fēng)芝令冷哼一聲,將這氣意飽滿的一槍送出去,他的左袖無風(fēng)自起,然后一股沛然無比的氣息抵在槍桿上,然后狠狠壓在風(fēng)芝令的胸口,風(fēng)芝令衣衫破碎,貼身的鎧甲撕裂開,然后狼狽地跌倒在竹林里。
“陽漢秋!我不服。”風(fēng)芝令捂著胸口,他看著竹林深處的身影大喊道,卻已經(jīng)沒有再爬起來的勇氣和力氣。
“我這一劍養(yǎng)了十年,從中安城起,經(jīng)過黃河洗滌長江磨礪,再經(jīng)寒雪驚雷,隨我走了千萬里,直到最后才到你身前送出了這么一劍,你有什么不服?”
一聲嘆息在竹林深處響起,“論養(yǎng)氣的功夫,貧僧比三公子要強一點點,你這一劍應(yīng)該留給我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