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似的畫面在梁都四周頻繁上演。
一年前,年過七十的李嗣源在后唐朝堂之上,命人將黃河以北堪輿圖平鋪在大殿群臣腳下,李嗣源指著后唐西部梁朝都城,要傾國之力將這宿命之敵從中原版圖上抹去。只是因為過去四十年間,后唐且戰(zhàn)且止,步步為營,一點點蠶食梁朝城池,眼看就要望見梁都的城墻,卻在最近五年寸步不前,前方大將換了一波又一波,軍功爵位賞到不能再賞,仍然看不到徹底攻破梁地的跡象,李嗣源年過七十,誰也不知道哪一天就突然撒手人寰,四十年的窮兵黷武,后唐也是強弩之末,哪怕有一點小小的變故,都可能把數(shù)十年辛苦打下的江山拱手送人。皇帝深知此理,所幸在朝堂之上仍有一代軍神謝公玄忠心耿耿,免去他大半的噩夢。
梁都以外三十城,城城相望,若不是劍冢十四徒謝公玄下山游歷時遇險被后唐前征國將軍救了性命,謝公玄為報恩情一人一劍不知道多少次深入敵營,直取梁都大將,李嗣源此生估計再也見不到梁都的城墻風貌。士為知己者死,你劍冢十四徒可以報救命之恩領軍殺敵,梁皇帝也有千金買骨的底氣,中原英雄自詡俠肝義膽,一腔熱血紛紛灑在沙場之上。
數(shù)年來往,不知道多少江湖兒郎埋骨梁朝國土,像今日這般在關隘之外埋伏殺人對于常年流蕩在兩國前線的江湖人來說,已是常事。
玄關初次潛入梁都后方,一路上遇到梁朝零零散散的江湖刺客,大多輕松甩過,也沒見過像今日這般進退有序,手法老練的。
狂風一掃而過,白衣刺客穩(wěn)住身形將兩人團團圍住,方蹇聽著身后有些雜亂的喘息聲,目光一直盯著身前數(shù)人的腳步。常年游歷江湖,方蹇估摸出這群人的來路,將銀扇緩緩打開,但是對方卻先把他的來路摸清楚了,“聽說北秋閣有個弟子一把扇子使得絕妙,有點昔日唐彩云的風骨,讓人神往得緊?!?p> 聲音從四面八方傳到兩人耳中,卻沒有辦法分辨出其真正的來源。方蹇心下一沉,不自覺把銀扇握得更緊了一些,他這才回過神來,今日這場刺殺竟似向著他來的。
“劍冢十三徒曾以衣袖小劍稱絕中安城,不知今日能否見識到其風采?”還是那個虛無縹緲不知來處的聲音,玄關輕哼一聲,緩緩將新鑄的長劍歸鞘。一陣凜然的氣息從白衣人身后蕩起,狂風又起,掀起漫天的雪花,玄關衣袖十只拇指大的小劍不知何時藏入雪中,毫無預兆向著白衣人身后刺去,眨眼間方蹇便看見身前這數(shù)十位白衣人腰腹間染上雪花。一聲怒喝吹響了白衣人最后殺戮的號角,玄關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召回了十枚小劍,小劍收尾相接被玄關雙指夾住,沖入人群中。
半晌之后,當風再次停下來,蒼茫雪色里留下了幾朵鮮紅的血花,一片片雪花落下來,只要再過一夜,他們就要覆蓋在雪中,不留下一絲生命戰(zhàn)斗的痕跡。唯有一柄不屬于方蹇和玄關的長劍斜插在尸體當中,劍穗上系著一枚銅錢,無力地垂下來,城郊之外,早沒了兩人的身影。
梨木城城中本是城主宮府,天下大小城池縱然在規(guī)模和人口上存在著差別,長街小巷規(guī)劃則是大同小異,四道方方正正的主街道穿過城主府,此城草創(chuàng)之處便在府中搭建了一臺高闊威武的亭臺,在亭臺上遙望四方天下,盡可以將小小的梨木城風貌盡收眼底。
數(shù)年前梁王親臨梨木城,下令將城主府四方圍墻去掉,只留下那一座高聳的亭臺,再過一年,被梁王千金請來或無數(shù)自詡俠肝義膽的江湖人涌入梨木城,這群人紛紛在城中落腳,不知是誰最初提出的建議,這群江湖人相約每月在亭臺之下論道比武。時逾數(shù)年,遂成為此城一慣例,每月十五月圓之時,流散梁都周遭的人們便會放下任務前來此亭臺下,徹夜不眠,尋常人家從未能走進過這方區(qū)域,只知道每到這天亭臺四周篝火不絕,呼聲不息。到今日,這些諸多門派散亂聚集的江湖人們漸漸形成了自己的組織,稱為“不夜人”。不夜人有一個神秘莫測的頭領,此前謝公玄多次突襲梁都,明里暗里在不夜人手下吃了不少虧,謝公玄耗費了大量的心思也未能查探到這個領頭人的信息。
直到半年前,有消息說江南天工門下茍家小姑娘帶著數(shù)百人前往梁都,謝公玄才有所眉目。行軍打仗都有一套必須遵守的規(guī)則,這規(guī)則由自然無情掌控,寒冬季節(jié)里縱然有雄心大志卻不也敢在冰天雪地用人命換來一場勝利。因此每月十五的亭臺晚會便少了許多戰(zhàn)爭的壓抑,整個梨木城似乎都在歡騰,不夜人今夜注定是不眠不休的。
喧囂聲戛然而止,人們放下酒杯騰地站起身來,望向前方陰影了緩緩靠近的人影,一柄系著銅錢的長劍插在亭臺下一塊巨石上,顫抖不止。人們看到這柄劍,不由自主握緊了手中的刀劍,看著陰影里不斷走出來的白衣人,人們紛紛跪下去,低頭看著白衣人沾滿血漬的白靴,心中驚詫不止,兩個人拋落在眾人身前,“等這兩人醒了,交給不夜人?!?p> 再抬頭時身前已沒有了身影,只有兩個昏迷不醒的年輕人躺在地上,人們將這兩人圍在中間,看著亭臺上那個駐足遙望從未轉(zhuǎn)動過的身影,終于動手將兩人綁起來,丟在一旁。
這是這個月第四批落在不夜人手里的外人。
不夜人有時候是指這群每月十五夜在亭臺下對酒狂歌的江湖兒郎,但在這個組織里不夜人指的是也只能是在亭臺上終夜東望巋然不同的那人影。
這人影通常不是一個人,任一個眼力不差的老江湖都看得出每次亭臺之上那影子忽大忽小,似男似女,亦正亦邪,只有那股漠然又魅惑的氣息沒有變過,他或者她只在眾人眼里心里留下一個讓人敬畏的身影和剛剛離去那些冷漠的白衣人。
東方啟明時,亭臺下眾人便迅速離去,新的一個月將開始新的殺戮和刺探。直到天穹徹底換成了明色,整個梨木城中便只剩下那個巋然不動的身影。
方蹇和玄關悠悠醒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綁在亭臺上相對而立的柱子上,兩人重傷初醒,忍受不住高空寒冬里瑟瑟風吹,玄關口齒打顫,望著前方不為風雪所動的身影,心中把中原江南各大宗師想了個遍,也不曾有一人有眼前人的風姿。
只有方蹇,怔怔望著那個白色身影,像失了魂一般問道:“唐彩云?”
那人身影未嘗動一下,但兩人卻覺得有一道目光將自己上下掃視個遍,聲音卻從八方傳入耳中,“唐彩云是何人?”
方蹇不自覺吞了口水,竟不知道如何向這人描述,已經(jīng)去世多年的唐彩云在江湖上留下了諸多恨事和疑惑,然而對于此人的描述,除了風采與功夫,再無其他一點具體的印象了。
玄關與方蹇兩人對視一眼,表示自己從未知道江湖上還有這一號白衣人物。兩個江湖俊杰默默運氣,試圖掙脫繩索,卻不料周身諸穴位同時涌出一股霸道至極的內(nèi)氣,把二人震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