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亮,騎士們一直跟在辰王身后沒命的向前疾馳,戰(zhàn)馬幾近脫力,嚼子上堆滿白沫,在倒斃前夕終于趕到了大軍云集的關(guān)山渡。
渡口對面仍是離國國土,但為取信尤國,這方圓三百里始終沒有超過五百人的軍隊屯駐,此片空白地原是尤、離聯(lián)盟互信的基礎(chǔ),如今卻即將被金戈鐵馬占滿。
漓江是這條河在離國境內(nèi)的名字,在尤國,人們稱她為汾河,水面遠(yuǎn)沒有下游這般寬闊、氣勢恢宏,但更加跳躍、絢麗生動。
盡管景色有著明顯差別,但這條河的河水無論上游還是下游都一樣清澈、甘甜。
就像兩國臣民的性格一樣,離國人大氣,尤國人活潑,但到底是同飲一江水,遇上事情的時候,無論尤人還是離人都有一股見底的狠勁,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漓江的水面上積滿了渡船,已經(jīng)有一萬五千人馬順利抵達對岸,關(guān)山渡渡口仍有五萬大軍在等候過江。
陰仲平望著密密麻麻的人群反而覺得心里空澇澇,到底要多少性命才能填滿人們心中的欲求溝壑?
他回憶她凄然的表情,差點以為是一個悲慘的結(jié)局,只是跟著辰王跑了一夜,來到這個渡口時才發(fā)現(xiàn),那身凄美的紅裝只不過是悲慘的開始。
…………
“天南十郡原本遠(yuǎn)離中土,應(yīng)該是一片室外桃園,如今卻因為三足鼎立而淪為煉獄?!惫搓惐持置嫦蛭鞅?,那是離國所在的方向。
陰仲平站在他身后,即將踏上征途,前往敵國國都。
“國主想要終結(jié)這亂世?”陰仲平問。
“不止是我,他們也一樣?!睒?gòu)陳伸手指了指西北,又指了指北方。
“為了天南百姓?”
“越王只能考慮越國百姓,可惜我勾氏連越國的臣民們也沒照顧好?!背聊季茫瑯?gòu)陳嘆了口氣。
“如果我不是一個即將遠(yuǎn)行的刺客,是否可以勸阻國主放棄?少些戰(zhàn)亂不是對天南更好?”陰仲平腦海中突然多出一個念頭,脫口而出。
勾陳沒有發(fā)怒,相反,露出奇怪笑容:“有時候本王真懷疑你到底是不是一個刺客……刺客不是應(yīng)該冷酷無情,蔑視生死?”
陰仲平露出尷尬笑容,沒有作答,因為他也無法確認(rèn)答案。
是呀,刺客不是應(yīng)該冷酷無情,蔑視生死么?可無論如何板起臉,收束所有表情,心中那份憐憫卻永遠(yuǎn)擠不出去。他不哭,不是因為內(nèi)心平靜,而是因為面部僵硬。
“這是一個不錯的的問題,不過……我的答案是決不能讓離國或者尤國達成統(tǒng)一大業(yè)?!?p> “為什么?”
“統(tǒng)一十郡對越國來說是終點,對離國或者尤國來說只是新的起點,等在那之后的是更加猛烈的戰(zhàn)火,到時候生靈涂炭,天南永遠(yuǎn)暗無天日?!?p> “終點……起點?!标幹倨降吐暷钸?,反復(fù)咀嚼著兩個詞匯中隱含的深意。
“怎么?難以理解?尤國物產(chǎn)不足,靠商貿(mào)立國,商人講什么?驅(qū)利避害。但在風(fēng)險和機遇并存的時候,他們往往忽視風(fēng)險,流著口水撲向利潤,貪得無厭就是尤國的性格,他們統(tǒng)一天南,只會將生意做得更大,將胃口撐開,引來災(zāi)禍;
而離國,溫家人祖上本就來自中原,見慣大場面的他們又怎么會把天南放在眼里……三足鼎立,只是他們在解決后患;
只有越國……我們有漫長的海岸線,對大自然的偉力了解最透徹,暴風(fēng)驟雨,巨浪滔天,越國人對超出能力范圍的事物真正心存敬畏……而這敬畏才是人們面對無休止的欲望,最后,也最有效的堤防。”
“我會盡全力,殺死罪魁禍?zhǔn)?,一了百了。”陰仲平思索良久,但沒有完全領(lǐng)會其中的意思,他是刺客,上面一番話最直接的效果是讓他更加堅定了為越國復(fù)仇的決心。
勾陳搖頭,“很難,即便刺殺成功也于事無補,殺掉國君,還有他弟弟繼承王位。”
“那就連他弟弟一起殺?!?p> 勾陳再次搖頭,卻沒有說話。
“那該怎么辦?我到底還要不要去離國?”陰仲平有些著急,他很少說這么多話,但話一開頭便有些收不住,心里的問題會一股腦倒出來,不像個刺客,刺客應(yīng)該隱藏在暗處思考,至少不能讓人看得一清二楚。
“分化?!?p> “分化?要我去里間尤、離兩國,我怎么做得到,那不是謀士的工作?我是刺客?!?p> “謀士?謀士只擅長布局,刺客最擅長等待?!?p> “等待什么?”
“等待機會,一擊而中?!?p> “機會在哪里?要等多久?”
“不知道,也許一個月,也許一年,兩年……甚至更久,不過野心家的合作不會持久,他們早晚會發(fā)生難以調(diào)和的沖突,到時候,希望你出劍,讓那道裂痕無法彌合?!?p> “更久是多久?”
“本王也不知道,所以是你去,因為只有你才能等到那個時刻……刺客更擅長等待?!?p> “那越國怎么辦?”
“越國?隱忍,積蓄力量,等待……不斷示弱,到他們都覺得我們無足輕重時,那道裂痕就會出現(xiàn),為國仇家恨,到時候請你出劍?!?p> …………
回憶被粗暴地打斷,前方傳來辰王的呼喚。
陰仲平用手狠拍自己的臉,沒有去看越國的方向,一邊朝辰王所在的位置趕去,一邊低聲自語:“我會出劍,不為仇恨,為明天?!?p> “王爺,您叫我?”很快來到辰王面前,陰仲平躬身行禮。
“蓁蓁……蓁蓁的,我們的孩子……”溫庭赟臉色慘白,一夜疾行并沒有化解他心中傷痛,疲憊和傷感雙重打擊下他已出現(xiàn)崩潰的跡象。
“還在重華宮……”陰仲平提醒自己鎮(zhèn)定,盡量讓語調(diào)平緩。
“你不要過江啦,立刻回去,保護好世子,絕對不能讓他再出事。”
溫庭赟面色鄭重,眼中全是急迫和懊悔,顯然在為臨行前沒有想到這點而自責(zé)。
“喏?!标幹倨皆俅喂恚绨蛏隙喑鲆恢终?,溫庭赟的聲音傳來,“就交給你啦?!?p> 他頓了一下,加大躬身幅度,隨即起身,干凈利落的上馬,向來路奔回。
戰(zhàn)馬疾馳出二里路,直到關(guān)山渡的喧囂聲已經(jīng)聽不清楚才調(diào)轉(zhuǎn)方向,直奔東方而去。
差不多又行出一天的路程,陰仲平在一處相對狹窄的淺灘渡過漓江,幾乎與離國軍隊并行,一路向北,很快進入尤南盆地邊緣的丘陵地帶。
丘陵地區(qū)的山勢連綿起伏,翠綠幽深,不像崇山峻嶺那般棱角分明,很難分清山與山、樹與樹的界限。
水氣從谷地開始彌漫,縈繞在山巒周圍,要是碰到雨水澆灌,便會成妖成魔,化作一片白色海洋,連人帶山一起吞沒。
待得云開霧散,陽光重新燦爛,喝飽的山體中就會竄出成片的火紅,那是山蘿,單獨拿出來葉片單薄,花香寡淡,但總是成片出沒,火焰一樣的花海生機勃勃,氣勢不輸之前的霧氣妖魔。
陰仲平騎著馬,在山嶺中穿梭,身上衣物已被霧氣浸透,濕淋淋、潮乎乎,偶有小風(fēng)吹來遍體生寒。
他打了個激靈,對于身手達到三品的刺客來說,這種情況并不常見,霧氣、潮濕……不過,該是源于隱隱約約的不好預(yù)感。
已經(jīng)進入蔣奕軍營地范圍很久,但是沒有見到一個斥候,這種狀態(tài)絕對反常。
又往前走了三里路,終于趕到終點,然而期盼中的場景沒有出現(xiàn),反而不好的預(yù)感完全應(yīng)驗。
血腥味已經(jīng)很淡,雨水反復(fù)沖涮,有些尸首甚至開始腐爛。
陰仲平來回在營地中走了幾圈,要找的人一個也沒有找到,反而沾染了一身陰晦之氣。
蔣奕,蔣家唯一幸存的男丁,他從秦家手中逃脫后,試圖南下聯(lián)系姐姐尋求援助。
其師劉博彥從尤國新軍中抽調(diào)出四百人作為他的護衛(wèi),并與溫庭赟的侍衛(wèi)長陰仲平取得了聯(lián)系。
正是陰仲平安排他們藏匿蹤跡于這片多雨多霧的丘陵,之前的紫蘿和嬰兒都被送到這片營地。
可是……眼前慘狀已經(jīng)說明一切:營地暴露,慘遭屠戮,而蔣奕、紫蘿和那嬰兒都不知所蹤。
到底是什么人?陰仲平強忍心痛仔細(xì)地檢查了每一具尸體,但對方顯然不愿意暴露行跡,所有傷口都被刻意搗爛,所有明顯痕跡都被抹去,讓調(diào)查者毫無頭緒。
何等心機?何等狠厲?
陰仲平努力想靜下心來好好思考,但那身凄美紅裝和那張含笑俏臉總是出現(xiàn)在腦海中,讓他呼吸苦難。
她不后悔,但他沒能救下她,眼睜睜看著十幾只箭矢穿透那纖弱的身軀……
他又辜負(fù)了她的囑托,原本只想讓孩子能夠無憂無慮的成長,而現(xiàn)在……顯然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
密林中終于傳出一聲野獸般的嚎叫,撕心裂肺,驚得飛鳥飛鳥炸起,小獸竄逃。
高瘦的身影跪在泥地里,以頭杵地,深深埋入環(huán)抱的雙臂,地上已經(jīng)沒有血跡,只是泥土中那惡心的味道卻沖刷不凈。
天黑,高瘦身影跪在原地,天亮,高瘦身影仍然跪在原地,直到第三天一早。
“轟隆??!”天空中雷聲陣陣,仿佛受不住雷聲震動,跪僵的身體向旁邊歪倒。
慢慢的,已經(jīng)僵硬成團的身體慢慢舒展開來……
仰面朝天,陰仲平睜著眼睛,但天空中密布的陰云和周圍再次蒸騰起的霧氣仿佛發(fā)生在另外一個世界,在那雙眼睛里沒有倒影,瞳孔中充滿濃稠的灰暗,慘淡而讓人心驚膽寒……
“嘩嘩……”大雨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噼噼啪啪地砸在陰仲平臉上、身上,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一具尸體冒出白煙。
眼中的灰沖刷不掉,反而越來越濃,一眨不眨地盯著天空。
倏地,余光中有一塊泥巴被雨水沖掉,山壁上露出一道“之”字行劃痕,冒煙尸體仿佛身下著火,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直奔那塊一直被泥土覆蓋的山壁。
快速扒開所有泥土,仔細(xì)去觀察那痕跡,滿是灰暗的眼睛微微瞇起,里面有難以抑制的殺意涌起。
亞子營!蛇形刀,絕對沒錯,出手的是越王親衛(wèi)亞子營,只有那種兩端都能活動的暗器才會在石壁上造出這樣的劃痕,之前的泥石流掩蓋住這道痕跡,也幸虧有泥土覆蓋,否則……這道痕跡也會被破壞。
這的確是亞子營的做派,至少有超過五十人的刺客團隊,否則……
陰仲平回頭去看這片營地,三百多具尸體橫七豎八的倒?jié)M一地,看來還是很著急,又加上此地潮濕多雨,否則,陰仲平趕過來前此處更可能已被燒成一片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