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離破碎的夢境……
在夢里,隧道裂開蛛網(wǎng)般的縫隙,大塊的水泥墜落車前,黃湯似的湖水從四面八方涌過來,攪作巨浪,把鄭安岳和他的車掀到半空。
墜落……墜落……
鄭安岳猛坐起來!
鐵藝的床架搖晃著發(fā)出“吱呀”“吱呀”地聲響,輕若云團的蠶絲被從床邊滑落,無聲無息鋪在地上。
“這是……哪兒?”
他茫然看著眼前這個古典而華貴的英式臥房,擴散的瞳孔漸漸凝集。
記憶復蘇了……
他抱住頭苦笑:“怎么跟又穿了一次似的,這里可是……家啊。”
【家】是一間百平米大小的奢華臥室。
石膏頂懸著碩大的鐵藝吊燈,地上鋪著阿克明斯特的織花地毯。
墻面淡黃色的羊絨墻紙是當下最新潮的蒸汽機織,墻紙上掛著油畫,記錄著激戰(zhàn)正酣的格拉沃利訥海戰(zhàn)。
油畫下是漆作純白的鐵藝大床。
床架高聳的弧形格柵參考自倫敦的大橋,床邊擺放哥特風格的木質(zhì)書架,書架對過有一張喬治亞風格的單人沙發(fā),沙發(fā)緊靠著房間的壁爐。
壁爐并未生火,素潔的爐柜繞爐而立,寬僅兩掌,平擺著三件精美的裝飾。
最左是成化年間的斗彩瓷展盤,中間是大本鐘造型的木藝座鐘,右邊則是名為金鹿號的帆船模型,模型的銘牌上寫著:【贈予洛林,我親愛的弟弟】。
洛林就是鄭安岳。
三年前,一場鋪天蓋地的泥石流把他從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帶到十八世紀的歐洲,成為德雷克世襲男爵家族的二公子,現(xiàn)年十五歲的洛林.亞納遜.德雷克。
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時代,陌生的名人。
他本以為自己對這個時代一無所知,只是幸運地逃開了一場十死無生的殺局,又幸運地繼承了一個溺水少年的一切,包括強壯的身體,優(yōu)秀的天賦,以及美滿的家庭……
他理所應當?shù)剡^起了無憂無慮的新生活。
不需要思考未來會如何,因為在這個時代,他并不比原來的洛林知道更多。
德雷克家是傳統(tǒng)的海軍名門。
其祖弗朗西斯.德雷克是英國海航史上的傳奇人物,也是皇家海軍的主要締造者之一。
兩百多年前,他奉伊麗莎白一世的命令駕駛金鹿號橫跨大西洋,以私掠商人的身份在新大陸大肆劫掠法國、荷蘭和西班牙的商船,一度令人聞風喪膽,號稱七海惡龍。
后來西班牙人的巨艦封鎖了他歸國的去路,他與麾下失散,在麥哲倫海峽以南發(fā)現(xiàn)了通往太平洋的新航線,德雷克海峽。
德雷克海峽打破了西班牙和葡萄牙對東西方貿(mào)易線的壟斷,英國海商就此崛起,弗朗西斯也成為世界上第二個完成環(huán)球航行,第一個全程指揮環(huán)球航行的冒險家。
歸國以后,他又投身軍界,以海軍中將的身份發(fā)起格拉沃利訥海戰(zhàn),擊敗了西班牙的無敵艦隊,英格蘭一躍成為第一流的海上強國,弗朗西斯因公受封勛爵,由此建立起德雷克家族。
時至今日,他的后人已經(jīng)成為皇家海軍不可或缺的領袖力量。
洛林的父親艾利亞.德雷克是現(xiàn)任的族長,世襲男爵,海軍中將。
不久之前,艾利亞被委任為皇家海軍新大陸艦隊提督,只等著全新的旗艦HMS獅子號交付,就準備啟程去往牙買加的金斯頓港赴任。
洛林的異母兄長沙克.弗朗西斯.德雷克是下一任的族長,比洛林年長十歲,現(xiàn)在是皇家海軍中校,海峽艦隊HMS海獅號的艦長,前程遠大。
洛林也不簡單。
這孩子從八歲開始隨親戚的船隊出海,到過印度,去過美洲,繞行過好望角,還登上過去往北極的考察船。
在北極溺水后,新的洛林回到岸上,在艾利亞的安排下考入普利茅茨海軍學校,求學兩年,學習操令、指揮、海圖、擊劍、導航五項,各項全優(yōu)。
作為海校三年級的新生,他已經(jīng)是皇家海軍上士,HMS繼承人號的突擊艇長。
待這次假期結(jié)束,他將參加為期一年的實習海操。等海操合格,他會以中尉身份正式服役,成為大不列顛皇家海軍的年輕軍官。
這就是洛林原本的生活軌跡。
人到中年,他或許會成為一名將軍,一個殖民地的提督。
他希望能到東印度去。
因為那里離中國近,有朝一日,他或許可以用一個歪果仁的身份,為靈魂上的同胞開啟民智盡些綿薄。
可是,老天爺跟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今天早上艾利亞從德文港的船塢回來,用調(diào)侃的語氣跟他說起一個貴族圈里微不足道的笑談。
著名的反英斗士帕特里克.亨利先生在剛剛結(jié)束的弗吉尼亞州議會上發(fā)表了演講,他說“不自由,毋寧死”。
洛林此前從未聽過這位亨利先生的大名,但這句口號卻意外地把他前世的記憶徹底喚醒了。
1775年……
弗吉尼亞州議會的演講,萊克星敦小鎮(zhèn)的槍聲,華盛頓將接過北美獨立的大旗,轟轟烈烈的獨立戰(zhàn)爭就要開始,一個大時代即將拉開帷幕……
而失去了富饒的北美殖民地后,歐洲的矛盾會徹底激化,法國大革命近在咫尺,拿破侖將走出殘破的科西嘉農(nóng)莊,在廣袤的歐洲大陸邁開屬于他的王圖霸業(yè)。
華盛頓、拿破侖、卡爾大公、彼得一世,還有終結(jié)拿破侖偉業(yè)的英倫雙雄,海軍的納爾遜和陸軍的威靈頓公爵……
原來我對這個時代并不是一無所知的。
恍恍惚惚的洛林熬過白天,在晚上陷入真實的夢魘,以更慘烈的方式重歷那場泥石流,一時間幾乎回憶不起身邊的一切,就像是重新穿越了一次。
為什么?
在這個時間,經(jīng)歷這樣一場噩夢,老天爺究竟想告訴我什么?
他茫然下床,光著腳走到穿衣鏡前,在鏡子里看到了一個高挑清瘦的白人少年。
黑色的卷發(fā),褐色的眸子,他的皮膚蒼白,比一般的白種人更白,他的身材高大,手腳修長,強健有力。
他是維京人和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混血兒,有頭腦,有力量,有技藝,身體里有兩世為人的沉穩(wěn),背后還有一個聲名顯赫的家族。
“大時代就要來了,擁有這些的你,甘心只作個唯命是從的海軍么?”
他喃喃自問,突然從鏡子的一角看到了金鹿號的倒影。
弗朗西斯.德雷克的金鹿號正航行在壁爐上,昂著首,鼓著帆,乘風破浪,一往無前。
洛林走過去,輕輕把它捧起來。
“金鹿號,輕型蓋倫三桅帆船,長二十三米,寬六米,全裝橫帆,艏艉三角帆,桅間設頂帆和斜杠帆,配置加農(nóng)炮十八門。它是傳奇海盜、傳奇冒險家、傳奇商人、傳奇軍官弗朗西斯.德雷克的旗艦,被稱為海盜王的座駕。”
“而它的主人,只是一個私掠商人……”
洛林的眼睛越來越亮,亮得發(fā)光。
私掠商人是時代真正的寵兒,千變?nèi)f化。
面對敵人,他們是兇殘的海盜;面對朋友,他們是慷慨的商人;遭遇神秘,他們是無畏的冒險家;進入戰(zhàn)場,他們是勇猛的戰(zhàn)士。
他們航行在廣袤的七海,駕駛著與海軍同款的優(yōu)秀艦船,一面是落后國度里予取予奪的統(tǒng)治者,一面又是文明世界中富可敵國的人上人。
自由,自主,自信,自以為是……
他想成為這樣的人。
因為即將到來的新時代,將是最后,也是最壯闊的……
大航海時代!
暗夜拾荒
PS.HMS,大不列顛皇家海軍的簡稱,每一艘在役的艦船在正式稱謂上都要加上這個前綴,以示全稱。 PS2.1588年8月8日,英西在格拉沃利訥海域交戰(zhàn)。 西班牙無敵艦隊共有艦船130支,參戰(zhàn)近3萬人;英格蘭在34艘軍艦的基礎上將船隊擴大到190支,參戰(zhàn)1萬6千,大體二比一。 戰(zhàn)爭結(jié)果以英格蘭奇襲獲勝,西軍在敗退途中遭遇風暴,僅65艘戰(zhàn)艦歸港。 附帶一說,【無敵艦隊】的本意是【幸運的艦隊】,歷史上這么自稱的艦隊無一例外都倒了大霉,所以……賤名好養(yǎng)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