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紅色脊魚
時嵬的父親和時嵬的母親都很疼愛這個孩子,那之前他們連生了兩個孩子,卻都夭折了,時嵬的母親由此還傷了身子,過度悲傷使得她幾年之中都渾渾噩噩度日。
時嵬父親去世以后,時嵬的母親就把時悠寄養(yǎng)在自己房中,正合二伯家的心意,看著那個不是自己骨肉的女孩,哪只眼睛看見都厭煩。
時悠很喜歡各種各樣的小動物,光是貓狗,林林總總就養(yǎng)了十多條,時嵬的母親見她開心,也沒有攔過她,只是讓人剪了貓群的尖爪。
沒有外人的時候,時悠吃飯的席位是靠近母親的,而時嵬只能坐在遠(yuǎn)一些的地方看著母親為她布菜,母親笑起來,總是咯咯地,記憶中,她的笑都是給時悠的,卻很少對她笑。
她好像比時嵬更受母親的寵愛,似乎,她才是母親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
母親從未打過她,哪怕是時嵬和她爭東西,被她弄傷了一只眼睛。
母親讓時嵬跪下,說那些女孩子玩的東西,她不該妄動。
時悠買來那些魚苗是用來賠罪的禮物,她傷了時嵬,自己心里也很難過,看見時嵬流了那么多血,時悠嚇得面色如土,大夫說傷口太深不能見風(fēng),時嵬就戴了小半年的帽子,幸好小孩子傷口愈合極佳,才看不見一丁點(diǎn)傷疤。等到時嵬眼皮上的傷口慢慢愈合,她偷偷找時嵬玩,說要給她禮物。
時嵬記不得一共有多少條小魚了,只記得那些魚身上有好看的紋路,黑的,紅的,白的,最多的就是紅脊魚拌黑斑。
時悠說無論發(fā)生什么,只要這些魚兒還在,她們就永遠(yuǎn)是好姐妹。
時嵬從來不討厭時悠,甚至,她喜歡時悠牽著她的手教她彈琴,時悠拿毯子裹著她,和她一起冬日里喂貓的時候,時嵬感覺很暖和,溫暖從心口溢出蔓延四肢。
母親說,一定要好好養(yǎng)這些魚,因?yàn)槭墙憬愕男囊?,不要再怪姐姐弄傷了她的眼睛,時嵬說好,她也很喜歡它們,其實(shí)她想和母親說,她沒有怪悠兒姐姐。
買回來第二天,池塘里的魚兒都翻了白肚,時嵬很害怕,她記得明明前一天魚兒還在池子里游來游去,她還用饃屑喂它們。
她也是和母親這么說的。
母親一巴掌把她扇倒在地,嘴里不停地說著,“下作!下作!下作!”
她以為是時嵬不愿意接受時悠的好意,心里還記恨著她,所以才把那些賠罪的小魚毒死。
母親又把她拽到池塘邊問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時嵬說她不知道,一覺醒來,這些魚兒就都不會動了。
祖母那幾日去天慶山上香,順便為時家祈福,她走的時候告訴時嵬,一定要聽話,不要和母親頂嘴。
時嵬知道,母親生氣起來是很嚇人的,她發(fā)火的時候,時嵬甚至?xí)愕阶雷拥紫挛孀∽彀停慨?dāng)那個時候,時嵬就會覺得,母親不是把她當(dāng)成女兒,是把她當(dāng)成仇人。
母親讓人把小魚撈出來,把時家伯伯叔叔家的人都叫出來,里里外外來了一家子人,說時家出了個賊人,小小年紀(jì)竟然就如此心狠,把一池子魚都毒死了,照這個樣長大后還不成為個殺人越獄的江湖賊寇才怪。
當(dāng)著那么多族人的面,她強(qiáng)迫時嵬把那些死魚吞下去。
時悠從人堆里扒出來,跪在她身邊求她不要這么做,她卻讓人把時悠扶回房中,不讓她看時嵬被罰。
時嵬不肯,母親發(fā)了瘋一樣,把那些魚兒塞進(jìn)時嵬嘴里,時悠買回來的時候,時嵬沒有數(shù)一共有多少條魚,喂魚的時候也沒有細(xì)心看,但是那天,她清楚記得,一共吃了十五條死魚,腥臭,冰涼,帶著一股淤泥的氣味,夏天掏藕的下人把蓮藕從池塘扒出來,時嵬聞到過那樣的味道,深埋的、黑暗的、令人作嘔的腐臭氣味。
不知是不是因?yàn)槟切~兒都帶著微毒,時嵬吐了整整一天,想到那些魚的味道,她就停不下來,看著嘔吐物里還有魚的尸體,時嵬哭得發(fā)抖。
時悠說不是她做的,她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她。
畢竟,連她自己都開始相信那一池子魚是她毒死的,要不然母親怎么會這樣對她。
如果她不相信魚是她毒的,她會開始恨母親,祖母說,母親是世界上最疼她的人,不管她做了什么,都是因?yàn)樘谝馑?p> 應(yīng)該是她毒死的吧。
可能是這樣的,可能是她太討厭母親偏疼時悠,所以她才會那樣做,所以她才會毒死那些無辜的小魚。
一定是這樣,是她自私又心狠,所以才做了壞事,母親是因?yàn)樘胱屗鰝€好孩子才會讓她吃掉帶毒的死魚。
元幕問她要不要回屋,時嵬搖搖頭說,“我想坐一會兒。”
地上的臟東西已經(jīng)被齋仆用石渣蓋上了,氣味只隱隱約約漂在院中。
季伏微回來聽他們說完,也沒有問時嵬到底是怎么回事,暗自擔(dān)心是剛才自己說的話讓她不開心,她才把瓷碗摔碎。
時嵬坐在門口,苦味酸味在口腔中纏繞回旋,酸味上涌,涌入鼻腔,刺得她眼睛微辣。
季伏微等了片刻,見她還沒有回屋。
“齋長,把醋醋叫回來吧?!?p> 元幕嗯一聲,“外面冷,叫她回來?!?p> “剛才不是還說讓她吐完才回屋。”趙青棋隔床挑眉道。
季伏微坐在床邊,沒有像元幕和趙青棋他們幾個脫下外衣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寢。
開了門出去,見時嵬正在擺弄手里的蛐蛐籠子。
“時嵬。”他柔聲叫她一句,“怎么還不回去睡?”
“我想吹吹冷風(fēng)?!?p> “還難受嗎?”
“不了?!?p> “要不要找個大夫看看,去外面的醫(yī)館?”
“不用?!?p> “我騎馬帶你去,不麻煩?!?p> “真的不用了,齋長,我已經(jīng)不想吐了?!?p> “你吃了什么不該吃的?整日饞嘴,亂吃東西。”說著,卻把一顆牛乳糖放到她手里。
“齋長?!?p> “吃吧,嗓子里應(yīng)該正難受?!?p> “齋長……我上次說的是騙人的?!?p> “?。俊奔痉⒗懔艘幌?。
“我和元幕師兄說的,是騙人的?!?p> 季伏微笑問,“你和他說了什么?”
“我說,我以前每次喝風(fēng)咳嗽,母親和祖母怕我吃藥苦,都會給我找食方止咳,那是騙人的?!彼L長地嘆了一口氣,“只有祖母給我找食方止咳?!?p> 母親說,她咳嗽很吵,吵得讓她心煩,所以讓她出去咳夠了再回來。
明明都是真實(shí)的記憶,再回想起來,卻虛假得像是她的心在對她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