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十日。
一大早朱若榆是被一陣嘈雜聲吵醒的,聲音的來源在鄧二姑家的方向。他立即出門來到鄧二姑家外面,向周圍人略一打聽就知道鄧二姑家有個人死了,死的人正是鄧二姑家的遠房表弟。他又趁著鄧二姑家左鄰右舍們都在忙亂之時,徑直走到院子里剛搭好的一個靈棚,一眼就看到滿臉烏紫,早已沒了氣息的丁子璜。
本來朱若榆想著還要費一番功夫才能弄清丁子璜是否毒發(fā)身亡的,畢竟一直以來鄧二姑都把丁子璜的真實身份捂得緊緊的;而且在丁子璜被毒死后,鄧二姑在逃脫不了嫌疑的情況下,更會把秘密爛在肚子里。但讓朱若榆沒想到的是,鄧二姑并未向街坊們隱瞞丁子璜的死訊,也沒有繼續(xù)隱瞞丁子璜的真實身份。
其實鄧二姑在發(fā)現(xiàn)丁子璜死后,先是被嚇得一陣尖叫,緊接著她的兩個孩子也都嚇得跑出家門,然后左鄰右舍們走進鄧二姑家才發(fā)現(xiàn)死一個人,這個時候鄧二姑想隱瞞也來不及了。
隨后,鄧二姑干脆把丁子璜的真實身份講出來,眾人才明白誤會了鄧二姑許久,原來藏在她家的男人只是她的一個遠房親戚而已。
朱若榆在院子里找到一根沒燒完的柴棍,趁人不注意時就在靈堂旁的一塊白布上寫了四個大字“軍統(tǒng)鋤奸”,然后就離開了鄧二姑家。
下午,朱若榆搭上了一班黃陂到漢口的公共汽車,他準備在晚上趕回漢口。
當時漢口和周邊淪陷縣城都開通有往返的公共客車,但客運公司要么掌握在日本人手里,要么掌握在漢奸手里。并且日軍同意開通公共客車不是為了便于老百姓出行考慮,而是為了增加稅收和聚斂資金,再將這些掙來的錢用于侵略戰(zhàn)爭的擴張。
朱若榆登上車時快速地將整個車廂打量一遍,然后他走到一個稚氣未脫的小伙子旁邊,挨著坐下。
車上坐的不是很滿,但也有一大半人了,算上司機,總共有十六七人。朱若榆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他在腦海中將車上每個人的面孔都回想了一遍,確定沒有認識的人之后,才打算小睡一會兒。
不久,那車子緩緩開出了黃陂縣城,向漢口駛去。從黃陂到漢口也就幾十里路,但由于是崎嶇不平的土路,以及半路的哨卡檢查,汽車需要將近三個小時才能走完全程。
約莫過了一個小時,正小憩的朱若榆被車廂內一陣驚呼聲吵醒,他旁邊那個昏昏欲睡的小伙子也沒有了睡意。
“日本人!”有人驚呼道。
朱若榆睜開眼睛一看,對面駛來三輛軍用卡車,卡車上貼著膏藥旗,并沾滿了站滿了全副武裝的鬼子兵。
由于路不夠寬,客車司機早就將車停在路邊,準備讓行那三輛日軍卡車。朱若榆對此倒沒擔心,畢竟客運公司是日本人或者漢奸們控制的,想來日本兵應該為難。
對面的卡車越來越近,朱若榆甚至能透過前車窗看到卡車頭里的鬼子司機和軍官,不過他隨即又將頭扭向另一側的窗外,并點起了一根煙吸了起來。
公共汽車停靠的一側下方是一條河,河雖然不大,只有十來米寬,水深卻不知深淺,但最起碼在陽光的照耀下,一眼看不到水底。
日軍卡車果然沒有停下的意思,前面兩輛卡車若無其事地與客車擦肩而過,發(fā)出兩陣震耳欲聾的噪音,并激起漫天飛舞的灰塵。
但是就在第三輛卡車也要與客車會車時,突然前面的客車司機大叫一聲,并且急忙起身離開座位!
朱若榆聽得一驚,他扭頭朝司機看去,但還沒搞清怎么回事,卻突然聽到“轟”的一聲,并感到車身猛地一晃,隨即汽車就向下方的河中滑去!
原來不知是司機故意還是灰塵太大視野不好,第三輛日軍卡車在經(jīng)過時竟然一下撞到路邊??康目蛙?!
車廂內的人紛紛失聲尖叫起來,但大部分人都嚇得不知所措。而早已反應過來的朱若榆卻死死抱住他前面的座椅靠背,因為車廂在經(jīng)過最初的下滑之后已經(jīng)開始翻轉,并加速向河中滾去!
那輛肇事的日軍卡車稍微停了一下,卡車上的日本兵們看著翻滾的汽車大喊大叫,并迅速隨著翻滾的客車變成齊聲歡呼。
土路與下方的河面中間是十來米長的斜坡,客車滾了兩圈就落到河中,并砸出一片巨大的浪花。
日本人的歡呼聲過后,那輛日軍卡車又若無其事地開走,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卡車司機和日軍軍官甚至都懶得下車檢查一下自己的車頭。
而客車入水時正好是翻轉了個四輪朝天,之后瞬間河水就從窗戶向車廂內涌去!
朱若榆被翻滾的汽車繞的七葷八素,當河水涌進車廂時,朱若榆拼盡全力才抓住離他最近的車窗邊緣。
客車快速地下沉,河水灌入產生的吸力讓朱若榆動彈不得,他在水中屏住呼吸,憋住差不多二十多秒的樣子,直到車廂內灌滿水,河水的吸力才漸漸減輕。
朱若榆拼盡全力鉆出車窗外,并向水面浮去。在出水后,他貪婪地呼吸著空氣,過了好一會兒他腦中的眩暈感才消失。
“嗚嗚!”岸邊傳來一陣哭聲。
朱若榆抬頭看,斜坡上坐著一男一女,兩人都是一身灰土,面色蒼白,哭聲是那女人發(fā)出的,女人一邊哭還一邊發(fā)抖。
“應該是汽車在翻滾的時候從車窗漏出去的?!敝烊粲馨档肋@兩人運氣真好。
因為天氣炎熱的原因,車窗都打開的很大,所以才有人漏下去。
“呼!”又一個人從水中鉆出來,卻是開車的司機,司機的頭和臉上還有幾處傷痕。
此時汽車已經(jīng)完全觸底沉入水中,連四個輪胎都被完全淹沒,只是由于河水流速較慢,汽車才沒有被沖走。
朱若榆估計河水大概有三米多深,便想著潛入車中看能否救人。他做了幾個深呼吸,正想潛入水下時卻感覺右腳被什么東西纏住了,他動了動腳,感覺那東西纏得不緊,便手腳并用把那東西扯了上來,等他拿出水面一看,發(fā)現(xiàn)是一個斜跨的帆布包。
“好像有點眼熟!”朱若榆用力將那帆布包扔到岸邊。不過馬上他就想起來就是坐在他旁邊那個小伙子背的布包。
“他馬的,狗日的日本鬼子,我曹你祖宗拾八代!”那司機緩過氣后,突然破口大罵起來。
朱若榆嚇了一跳,不過他隨即想到司機也是水中好手,就對那司機說道:“老表,這下面還有這么多人,得趕緊下去救人??!”
“沒救了!這么長的功夫!”那司機沮喪道。
司機說的也有道理,汽車落水有兩三分鐘,一般人都憋不了這么長時間。
朱若榆也懶得跟他理論,他一個猛子潛到車廂里,隱約看到距他最近的水底有個人,看衣服正是坐在他旁邊的那個小伙子,但已經(jīng)沒動靜了。朱若榆趕忙抓住那小伙子的胳膊往車窗外拖拽,十幾秒鐘后,他才將那小伙子拖到水面。
“都這樣了,沒用的!”那司機已經(jīng)上到岸邊,但看到朱若榆拖出來一個人,還是走到水邊搭一把手,將那小伙子拉到岸邊。
那小伙子不但臉色慘白,還渾身是傷,頭上,胳膊上被劃開了幾道血口子。
“不一定!”朱若榆按壓著那小伙子的胸部,想把他肺里的水逼出來。
“老兄你在這救吧,我得逃命去了,車翻了日本人不會放過我的,告辭!”那司機說罷就一瘸一拐地跑了。
朱若榆沒有理會,他依舊按壓著那小伙子的胸部,但從那小伙子口鼻中涌出的水并不多。他又將小伙子的嘴掰開,做起人工呼吸,但持續(xù)幾分鐘依然沒有效果;后來朱若榆又試了幾種方法,依然沒能起死回生。
“小兄弟,一路走好吧!”朱若榆不得不放棄了搶救。他也沒有再潛入車廂救人,畢竟一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都不行了,其他人又多淹了幾分鐘,更是沒有存活的希望。
朱若榆抱起那小伙子,提著那帆布包爬上土路,這才發(fā)現(xiàn)從車窗滾落的那一男一女已經(jīng)各自走遠了。
土路的另一側是一片荒地,朱若榆走了幾百米遠,走到荒地里的幾棵樹旁,并將那小伙子的尸體放下,然后從附近找了一根木棍,就在地上挖起了土坑。
差不多過了半個小時,一個淺淺的土坑終于挖好,朱若榆又小心翼翼地將那小伙子尸體放到土坑之中。
“小兄弟,今天大哥有任務在身,匆忙之中只能給你隨便找個地方,簡陋是簡陋一點,但好歹也算有個棲身之地。至于紙錢,確實沒有,等大哥哪天遇到你的家人就告訴他們,給你送點紙錢來?!?p> 說到尋找那小伙子的家人,朱若榆忽然想到那小伙子的帆布包里應該放著良民證或者通行證之類的東西,他就將那帆布包打開。
包里的東西倒不多,但也不少,一套薄衣褲,一本書,一本日記本,一把手電,一支鋼筆,一個信封,一個良民證,一個通行證外加不小一筆錢,但讓朱若榆感到意外的是,包里還有一枚沉甸甸的銅印。
朱若榆翻開那小伙子的良民證和通行證,上面姓名都寫著“王一峰”,地址都寫著黃陂縣羅漢寺鄉(xiāng)丘皮村;他便明白眼前這小伙子就叫王一峰。
不過那通行證和良民證上都只有身材和樣貌的簡單描述,并沒有照片,這一點和漢口的通行證不太一樣。
朱若榆又翻起了那本日記本,面色平靜地讀著那些剛剛脫掉稚氣的文字,里面記的都是一些生活瑣事。
“民國二十九年三月十日,天氣小雨,今天姑媽給我講了很多往事,我終于明白父親將我寄養(yǎng)在姑媽家的苦衷。雖然我不明白母親為什么要生下我,又將我拋棄,但我能明白,如果我仍然生活在那個家中的話,我也不會有多少快樂,甚至會像許多故事中一樣被父親的妻子掐死……”
“民國二十九年三月十六日,天氣晴,今天是我十七歲生日,我很高興,因為父親今天來看我了,還送給我兩件生日禮物。一個是一支精美的鋼筆,我都舍不得用;另一件是一雙皮鞋,父親說我長大了,該穿皮鞋了。今天姑媽做了很多我愛吃的菜,父親讓我陪他喝酒,我雖然不喜歡酒的味道,但還是喝了一杯。父親說等我畢業(yè)以后,他會托人給我找一份工作。我很感激,我雖然是個私生子,但父親一直沒有拋棄我……”
“民國二十九年三月十九日,天氣多云,今天姑媽生病了,我很擔心,下午給姑媽抓了藥,晚上又照顧表弟表妹。在我心里,可以沒有親生母親,因為她拋棄了我,但不能沒有姑媽,姑媽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老天啊,希望你讓她快點好起來吧……”
……
朱若榆讀了幾篇日記,終于明白王一峰是被寄養(yǎng)在他姑媽家的私生子。不過稍后朱若榆再一讀那封信,內心再也無法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