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歷史上有很多雕塑,遠眺前方、眼含星光的大衛(wèi),被綁在十字架上的耶穌,極地煉獄里為嬰兒哺乳的母親。不管他們生前是否知名,死后,卻以最偉大、最讓人潸然淚下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了世俗人面前。
而在這不知名的山林中發(fā)生的一幕,同樣讓張心陶的心臟被瞬間刺中。
身后,山路的一邊,是一道懸崖。而另一邊,則是舉著刀緩緩靠近包圍過來的匪徒。
雖然不清楚這些匪徒為什么愿意背叛他們化名為“狗十三”的老大,但只要稍微思索一下,便能夠推斷出將這一車隊的人全部誅殺可能會給這些人帶來天大的好處。
黃三的刀拄著,上面的斑斑血痕并未完全拭去,留下了道道錯綜的森然血印。進入了臨戰(zhàn)狀態(tài)的他,并沒有空暇時間去回望身后女子,但他能感受到在她說出那番話后,她似乎渾身顫抖了一下,輕輕的發(fā)出了一聲“嗯”。
而這樣的答復(fù),對于他來說,便足夠了。就像是古代希臘神話中的安泰,只要站在大地上,便能獲得源源不斷地力量一樣,身后的女子,就是他的大地。
舉著刀的匪徒們在猶豫著,雖然都剛剛表示出與黃三為敵,但是真正要上前戰(zhàn)斗時,沒有人想做那出頭鳥。死了,后面所有的好處,也就再也見不到了。
時間就這樣一點一滴的流逝,整個形勢已經(jīng)僵持了小半個時辰,日頭高升,禽鳥鳴聲上下,微冷的山風吹拂,獵獵撩起黃三的衣角。那些剛剛被鼓動起來的山匪,正在這漫長的等待和猶豫中,逐漸失去膽氣。若是再過一段時間,甚至可能等不到黃三漏出破綻,這邊的人就四散潰逃了。
終于,有人等不住了。
是那個帶頭反抗黃三的匪徒。
“諸位兄弟,你們還在猶豫什么?還不隨我一齊壓上?”他對著身旁的人大吼一聲,然后猛地抬起刀,對著黃三沖去。
在他的視線中,他和黃三的距離越來越近。黃三低著頭,閉著眼睛,就像是睡著了一般,完全沒有感覺到自己的沖來。不由得心中一喜:“難道,是他放棄了?”
十丈...五丈...三丈...
他的身形已經(jīng)越來越近,刀尖的寒光幾乎可以觸碰到黃三的額角。
但就在這時,他的心中卻猛然響起警兆。警兆產(chǎn)生的很荒唐,以黃三的樣子讓他根本想不到他如何抵擋自己的攻擊。但是,他素來敏銳的直覺曾讓他躲過了很多大災(zāi)大難,也避過過不少冷箭抑或追捕。因此,在這一刻,他下意識地相信了自己的直覺。
在與黃三不到三丈的位置,他艱難的抽刀。硬生生的改變了刀鋒的方向,整個人借著沖勢就是一個前滾。
緊接著下一刻,他就忍不住發(fā)出了一聲難以壓抑的嘶吼。右手捂住左臂手腕處,那里正汨汨流淌著鮮血,一個碗大的傷口出現(xiàn)在那里,而他的左手已經(jīng)被齊根削斷,斷口露出森白的骨茬。
剛才,就在他的刀鋒就要斬在黃三身上時,黃三一直拄在地上的刀動了,動的奇快無比,直指對方咽喉。而黃三的身形也是一晃,要害同時避開了斬來的刀刃。
若是沒有閃避,現(xiàn)在的他恐怕已經(jīng)身首異處。而即使放棄所有攻擊,拼命閃避,也沒能逃開失去一只手的結(jié)局。
他蹲在地上喘息著,面孔五官因為痛苦而扭曲變形,眼中帶著不甘和灰敗。黃三沒有在一刀得逞后欺身而上,趁機手刃對方。而是靜靜的收回了刀,恢復(fù)了原本的姿勢,守衛(wèi)著身后的人。
殺人殺夠了,比起曾經(jīng),現(xiàn)在的黃三更加厭惡殺戮。從前他的力量為殺戮而存在,因此總有用盡的一日?,F(xiàn)在,他想把這力量用來守護,縱然守護不了一生,守護一刻也是好的。
余光掃過對方身后,那些本來在鼓動下,蠢蠢欲動,想要一擁而上的山匪。現(xiàn)在已被他的雷霆手段震住,不敢有所寸進。
隨著領(lǐng)頭人的重傷,其余匪徒好容易鼓起的但其也卸去了大半,不少人已經(jīng)有了逃走的沖動。只是,一個不妙的變化,確在這時出現(xiàn)了。
問題沒有來自外在,而是來自黃三自身。他的體格很好,幾年來的叢林鍛煉讓他沒怎么受過病痛困擾。然而就在這一刻,他卻猛然感到一陣心絞痛。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見的大手握住了他的心臟,狠狠的蹂躪一樣,讓他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心口。
“可惡,怎么會...”
冷汗順著額前,滴答滴答的不停流下。黃三艱難的一只手握著刀柄,想要憑借意志力扛過這陣劇痛。然而,接下來發(fā)生的卻并未如他所愿。劇痛沒有稍縱即逝,而是一波波的襲來,甚至痛苦也隨著時間不斷攀升。不過片刻,就聽見“咣當”一聲,黃三已經(jīng)雙手顫抖的跪在了地上,長刀倒在身側(cè),無力再握。
而黃三的表現(xiàn),自然也落在了眾人的眼中。開始他們還以為黃三是故意演出來的,但等到發(fā)現(xiàn)黃三長刀都無法握住,任其跌落地上的時候,原本快要退卻的人群開始躁動了。幾個大著膽子的山匪擒著刀一步步走向了黃三,眼神中浮起貪婪。
“不行,不可以...”沒時間去思考著突如其來的痛苦產(chǎn)生的原因,黃三艱難的屈膝,忍著劇痛,手探向落在一旁的長刀。他的視線已經(jīng)變得有些模糊,但依然能朦朧的看見圍上來的人群。曾經(jīng)可以憑借武力輕松碾壓的山匪,現(xiàn)在卻變得仿佛是一座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啊...滾開?!毖劭粗椒思磳⒆叩矫媲埃S三猛地爆發(fā)出一陣力量,倔強的手掌提起長刀,站立了起來。劇痛帶來的眩暈感讓他身形一晃,但又被他強行止住。眼中血氣上涌,就這樣直視著圍上來的群匪。
“他...他在硬撐,已經(jīng)不行了,我們一擁而上,他肯定抵擋不住?!北稽S三的目光盯著,幾個山匪只覺得心中膽寒,但很快就有山匪如是喊道。周圍的人聽到后,也不覺點點頭,舉起刀劈砍向黃三。
沒有力氣揮刀攻擊山匪,甚至沒有力氣去抵擋部分不致命的攻擊,身體狀態(tài)極差的黃三只來得及用刀擋住幾處要害部位。因而不過片刻,黃三的身上已經(jīng)處處傷口,鮮血淋漓。而隨著痛苦的加劇,他的反應(yīng)也越來越慢,有山匪劈出的幾刀險些直接讓他斃命。
不過,縱使如此,他的膝蓋還沒有彎。黃三知道,他不能倒,倒了,她唯一的防線就沒有了。身后就是深淵,何處覓得生機。
“停手吧?!本驮谶@時,黃三耳邊響起一個聲音,清澈依舊。
黃三一擊蕩開面前沖上來的山匪,回過頭??匆姀埿奶盏纳碛耙淹ねち⒃跀嘌逻吷希斤L吹起她的衣袂:“你保護過我很多次了,這次換我來保護你可好?!?p> “不要...不要!”黃三仿佛意識到了什么,瘋了似地吼著,他熬了這么久,才換的今日相逢。他不想讓相逢片刻轉(zhuǎn)眼成了訣別,只能拼命的說著:“相信我,我還有刀,能護得住你,相信我,相信我??!”
“他們的目標,從來就不是你。我死了,一切就結(jié)束了。”張心陶只是輕輕的搖了搖頭,溫柔的笑著:“就像是你扔進糧草車里的那把火炬,今日也讓我任性一次可好?”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決策,就仿佛自己掙扎著在這個世界保存生命的意志在一瞬間被犧牲一個人,換取另一個人可能的平安所替代了一樣;就仿佛黃三并不清楚當初擋下巨熊的一爪能否讓張心陶活命,卻仍舊義無反顧的撲上去一樣;就仿佛她背負著黃三搖搖欲墜的身體,在叢林里面對群狗,像一個野獸一般嘶吼一樣,也不管不顧的、不休不眠的護住那隨時可能熄滅的生命之火一樣。
但做出來便是做出來了。這里不是運籌策的帷帳之中,人并無法思考那么多,也不愿意去瞻前顧后,羈絆了那本來的意愿。很多事,很多決策,不過是在剎那做出的,卻在某個時間節(jié)點上被認真的貫徹了下去。
既然你能做到,那我又有何不可?
既然我們都已經(jīng)那么幸運,碰見了那么小的概率,再放任一次又何足為懼?
至于那冰冷的死后世界和無何有之鄉(xiāng),如果活著的時候沒了念想,活著和死后又有何異?
秋風起連翩裙擺,長空掃萬里云苔。
她拂過被風掠起的衣袂,認真的攏了攏發(fā)絲:“你不是一直希望我留下來嗎,好,我留下來了,還會一直留在你身旁??催@山風,就當作這場婚禮的證婚者罷?!?p> “你看,臺下都充作賓客。你聽,喧罵便算是道賀。只是你我,一拜天地。”
張心陶凝視著黃三,仿佛所有的眷戀都留在了這一眼里:“從此以后,有風的地方,就有我,可好?”
黃三還想嘶吼挽留,可是話到嘴邊,肺腑就是一陣劇痛,一口鮮血壓抑了很久的鮮血終于噴出。
忽地,不遠處響起一個聲音:“狗十三,女人都比你明事理,你不舍得做的,我替你做好了?!倍谒囊暰€中,就看見那先前被黃三砍到斷了一只手的盜匪已經(jīng)從他身側(cè)走過去。黃三想攔住他,伸出手卻無法觸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獰笑著走到了張心陶的身側(cè),抬手猛然一推。
張心陶沒有反抗,這不是偶像劇,反派也不會一邊流著血,一邊看著男女主把情話說完。
更何妨,她不過是這個世界的一個匆匆的過客而已。
在這個世界留下自己的雕塑,又親手將它淡然抹去。
隨著身體的飄落,張心陶能看見那個虎目含淚,雙眼通紅的黃三;能看見他身后退走的盜匪;能看見飛鳥掠過天際;能看見漸漸變高的云朵......
“要乖乖的活下去呢。”
......
“呼!”
一陣莫名的托舉感卻忽地傳來,她飛速墜落的身形忽地放緩了下來,就仿佛她的身下有一只手溫柔的托住了她的身體,帶著她慢慢的落向地面。
張心陶有些錯愕的睜大了眼睛。
“這個是...滯空陣?”
遠處的樹林傳來踩到樹枝的“咔咔”輕響,張心陶訝然地轉(zhuǎn)過臉。
一個臉色同樣訝然的少年,正向她走來。
高甜無虐
真巧,這一卷最后一章發(fā)布的時間是我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