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城城東南面的鳴沙山上,兩個身影一前一后地走著。這是一個晴朗又不顯得那么燥熱的日子,走在供養(yǎng)佛陀的石窟中,每每看那些菩薩、天王、力士善坐蓮臺上,雙手結(jié)印,目露慈悲的模樣,心兒都會忍不住駐步凝神。然后,雙手合十,學(xué)著在長安看到的和尚化緣時的那樣,微微鞠躬,閉目祈福。至于等到她祈福結(jié)束,再抬頭時,夫人已經(jīng)走出了好遠(yuǎn),這才不迭的小跑著跟上。
鳴沙山上千佛洞,“千”字卻不是虛指,不論是各種壁畫,還是雕鑿的塑像,都是成千上萬的佛陀金身。心兒隨著夫人且行且駐,從清早開始游覽,一直到黃昏時分,這才將那些大型的商賈巨富出資修建的佛窟看遍?,F(xiàn)在,千佛山只剩下最后一個佛窟了。
心兒站在佛窟前,努力抬起頭,才能堪堪仰望到佛窟的頂部。這個佛窟太大了,大到與其說是一個佛窟,不如說成是一個華美的宮殿。這里,便是上一任敦煌城城主供養(yǎng)的佛窟。不過,根據(jù)心兒在來這里前聽聞的消息,這個佛窟由于敦煌城主在幾年前的病逝,而停止了維護。新任的城主尚未站穩(wěn)腳跟,故也沒有流露出修繕這個佛窟的打算。因此,這里便像是被遺忘了一樣,洞內(nèi)生塵。
就在心兒在抬頭打量時,夫人已經(jīng)走了進去。不知是不是錯覺,這一刻,心兒卻忽地感覺夫人的步履顯得認(rèn)真的許多。之前那么多佛陀,都沒有讓夫人認(rèn)真過。而僅僅是進入這個佛窟的動作,卻讓心兒覺得前所未有的鄭重,甚至還帶著莫名的篤信。
來不及多想,心兒也趕緊跟了進來。
盡管幾年沒有過人修繕這里,隨著上一任敦煌城城主余威的消散,這里的香火也早已斷絕。但是,并沒能掩蓋住這里曾經(jīng)華美的景象,高大的穹頂上,生塵的墻壁上,都能看見透出的寶藍(lán)色涂料。這個洞窟由藍(lán)紅兩色作為主基調(diào),描繪極樂凈土,再輔之以青綠色以增添生機。而最讓心兒覺得驚奇的,是這里的壁畫的內(nèi)容。在之前經(jīng)歷的洞窟中,那些慈眉善目的佛陀是牢牢地占據(jù)著主導(dǎo)地位的。然而在這里,目力所及之處,寶相莊嚴(yán)的佛陀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跳著樂舞的胡姬。
姜子曼緩緩走到墻壁跟前,伸出手輕輕的拂去那上面的塵埃。在這座燦爛華美、莊嚴(yán)絢麗額供養(yǎng)窟墻壁上,留有著無數(shù)個身著輕紗衣,跳著胡旋舞的飛天,全都沉浸在極了仙境的喜悅滿足中。
“你果然沒有騙我?!彼錾竦耐鴫Ρ谏蠠o數(shù)的飛天,口中低聲的喃喃著。
在心兒的目光中,夫人就這樣緩步沿著墻壁向前走著,手指撫在那壁畫上,每一寸都細(xì)致無比,再三觀想。此時的她,比任何一個前來觀想過的信徒都要來的仔細(xì),更遠(yuǎn)勝后世走馬觀花的游人。那些信徒只是遠(yuǎn)遠(yuǎn)的觀望著墻壁上美輪美奐的壁畫,而姜子曼則是靠近了,近到與那些壁畫上的飛天都觸手可及的距離。
不知過了多久,沉浸在觀賞中的姜子曼停下了腳步,在她面前,是一個等身的胡姬畫像,遠(yuǎn)大于那些巴掌大小的胡姬。很少有為供養(yǎng)窟作畫的畫匠會給胡姬這樣的角色以這么大的位置,那些好位置,都是用來繪制佛陀的。
畫像中的胡姬沒有像那些樂舞的胡姬一樣,扭動著身姿。而是靜靜的站立在那里,只有一只玉手伸于胸前,眉目含笑,好像是對觀賞者的誠摯邀請。
“這個動作...”姜子曼的瞳孔收縮了一下,手指下意識的與那畫像中胡姬伸出的手指觸碰了一下。
“咦?!备σ唤佑|,姜子曼就覺得這里的墻壁質(zhì)感并不對勁,在她面前的,似乎并不是一塊完整的石墻。在那石墻的中心處,也就是畫像上胡姬指尖輕觸的位置,似乎有著一處人為制造的凹陷。或者說更像是一個按鈕。
在感受到這一切的同時,姜子曼的手指也按了上去。
伴隨著那個凹陷處被按下,這個石墻也有了變動,一陣晃動后,在心兒驚訝的目光中,整面石墻略微向一邊偏移了一小段的的距離。而在那露出的狹小的空隙中,掉出了兩卷羊皮卷軸,剛好落在了姜子曼腳邊。
她撿起卷軸,打開了其中一個,在那張不大的卷軸上,卻密密麻麻的寫滿了西域的文字。姜子曼捧著泛黃發(fā)舊的卷軸,一字一句的讀過去。
“我是蔥嶺以東于闐人,來敦煌作畫為生。對了,忘了說了,我叫奚涂,這是我的名字。但很久沒有人喊過我的名字了,以至于想起我的名字耗費了我近一周的時間。不過,有一個名字我還記得,記得清清楚楚的。連拜佛冥想的時候都無法忘卻,她的名字很好聽,娜庫伊娃。
遇到她的那時,我來敦煌后很久也沒有找到愿意修建供養(yǎng)窟的人家,于是收拾行裝準(zhǔn)備離開。可就在那一晚,我看到了她。她跟著商隊,站在篝火旁舞蹈。我看過胡旋舞,可她跳的卻不知為何,是如此的吸引著我。那一夜我沒有睡著,本來準(zhǔn)備第二天離開的也沒有走。白天在城里繼續(xù)謀求機會,晚上再去她跟隨的商隊那里,期待第二次相逢。幸運的是,商隊沒有離開,她也認(rèn)真的跳著。天吶,她看我了,我卻挪開視線,不敢去看她。那一晚結(jié)束時,我在人群后狠狠的給了自己一巴掌,感覺自己好廢物。之后是第三天,我終于接到了作畫的任務(wù),還是為給城主新開的供養(yǎng)窟作畫。我很開心。到了夜里,篝火旁,她又看過來了,我終于敢直視她的眸子了,還帶著點僵硬的微笑。她的眸子真好看,笑起來的時候,我的心跳都停了下來。更讓我激動的是,那一天夜里,我在走回居住的旅店的路上,遇到了她。她看上去是從趁著夜晚人睡去后出來的,就這樣笑著站在了我的面前。
她對我說,你是個畫師吧。
我眼神中閃過一絲黯然,但還是點點頭。
‘那你給我畫一幅畫吧?!f。
我說好。
她又說,我不要用那些修佛窟的涂料畫出來的,用木炭畫。
木炭畫畫?我從來沒有聽過,于是我搖搖頭。
‘就是那種木炭,削成筆的樣子作畫。這樣畫出來的人物會很逼真?!?p> 我呆了呆,雖然從來沒有這么做過,但我還是答應(yīng)了。
‘那...我怎么回報你呢?’她忽地道。
我想要擺手,她跟我說話就已經(jīng)讓我開心壞了,哪還想著什么回報。可是她卻已經(jīng)說道:‘不如,我給你個擁抱吧?!?p> 說著,她已經(jīng)伸出了手。那個場景我至今依舊記憶尤新,我甚至把那一刻她畫到了后來我作畫的石窟里。
‘我身上臟?!铱纯醋约旱囊轮?。
‘我覺得干凈就夠了?!f,‘你再不過來,我就走了?!?p> 我像是失了魂走過去,抱住了她。
‘我明天要離開了?!谖覒牙镙p聲說。
我想問她會去哪,可卻說不出口。她是個胡姬,隨著商隊行走的胡姬,我已經(jīng)能猜到她的目的地了。
她從我懷里松開手,一步步的退開。
‘那你怎么看到我給你畫的畫?!粗鸵h(yuǎn)去,很多話堵在心里說不出來,只能這樣說。
‘你畫好時,我就看到了。’她笑笑,眼眉彎彎,走向了了街角。
‘好,我會去為城主新開的供養(yǎng)窟作畫,不論多久,我都會畫出來了的。’我對著她的背影喊道,喊得很認(rèn)真。
她的身影停了下來,鄭重地點了點頭。在我的目光中,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次日,我清早到了城頭上,去看有她的商隊遠(yuǎn)行。消失在大漠深處的身影,就像是在我心頭剜掉了一塊肉一樣。從城頭下來后,我收拾了幾件自己的衣物和舊畫稿,住進了鳴沙山斷崖上的一個洞窟里。白天在供養(yǎng)庫內(nèi)作畫,吃最簡單的飯食、拜佛冥想。晚上會自己的小洞里睡覺。城主給出的任務(wù)太大了,要花上我一生的時間。于是我便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那里。
在供養(yǎng)窟里作畫的第十三年,我終于趁著她的模樣快要在我腦中消失時,用她說的炭筆畫出了她的畫像。畫了那么多飛天和佛陀,這確是第一張滿意的畫像。
我要死了,有生之年能夠畫出她來,我也無憾了。
就是不知道,她能看見嗎?我不知道,也不知道那些佛陀知不知道。
我將這封寫滿言語凌亂的回憶的信和那張畫做了個暗格,藏到了供養(yǎng)窟的石壁后面。機關(guān)就是她伸出的手指,如果真有人看到了這封信和那張畫,恐怕也已經(jīng)觸碰到了那個機關(guān)了罷。
我的心終究是不誠了,畫了一輩子佛,也看不懂佛,還在為她求佛。城主死了,我也老了,眼睛花了,快要分不清顏色,拿不動畫筆了。我用這最后的力氣寫下這些,也不知道會不會被人看到。外面現(xiàn)在狂風(fēng)大作,沙暴遮天。是我該離開的日子了?!?p> 讀至此處,姜子曼的心忽地猛然一痛,在那平淡的一字一句中,她仿佛看見了一個孤獨的蕭索身影一步步在沙暴天中走下鳴沙山,走進茫茫大漠,這樣草率有無奈的結(jié)束了自己的一生,唯一的眷戀也......
她手中的另一個卷軸也無法拿穩(wěn),從手中落下。
墜落的過程中,捆綁卷軸的細(xì)繩已脫落。于是,當(dāng)那羊皮卷滾落在地上時,已經(jīng)自然的展開了。映入眼簾的,是一副用木炭手繪的畫卷。由于年代的原因,炭粉脫落,那畫卷已經(jīng)變得模糊了不少??烧麄€人物的面貌卻依舊算是清晰。
侍女心兒好奇的望過來時,卻不覺得“呀”了一聲:“好奇怪的作畫方法?!?p> 但下一刻,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看那畫,又看看姜子曼,脫口而出的道:“這...這畫的是夫人吶?!?p> 盡管畫上是姜子曼豆蔻年華的樣子,但眉目之間和現(xiàn)在的姜子曼依舊十分相仿。
姜子曼在看著那些文字時,就已陷入了出神的狀態(tài)。再看到這畫的一刻,兩行清淚已經(jīng)不知不覺間流了下來。那么多年在長安,都沒能讓她流淚。因為那時的她需要堅強,一旦挺不住了,人也就沒了??涩F(xiàn)在,為什么,為什么我卻止不住那肆意流淌的淚水?
夫人張開了雙手,將整個身體貼在了石壁上。她的臉緊緊的靠著墻,雙手用力的擁抱著那冰冷,熱淚從眼窩中涓涓流淌出來,順著石壁流淌,一只滑落到地上。就這樣持續(xù)了很久,姜子曼這才放開了手,閉著眼退后兩步。然后,抬頭,睜眼,揚手,旋轉(zhuǎn)。
她的身上沒有穿戴胡旋舞需要的各種紗巾首飾,一天的游覽,也讓她的舞步顯得有些凌亂??山勇瓦@樣跳著,忘情的跳著,就像是壁畫上那些沉浸在極樂仙境的飛天一樣。
在姜子曼跳起胡旋舞時,在敦煌城東南修著千佛洞的鳴沙山上,也襲來了風(fēng)暴。烏云憑空升起,隱天蔽日。這一場瘋狂的沙漠風(fēng)暴不知何時到來,席卷在石窟外圍,卻毫不迫近敦煌城。仿佛只是為了千佛洞來到一樣。而在那沙暴中,人們看見千佛洞似乎變了一個模樣,有淡淡的光芒從那沙暴中泄出,好像是狂風(fēng)浪涌中的一頁孤舟,時刻面臨著傾塌,但又頑強的向這個世界昭示著自己的存在。這樣的奇妙變化同樣引起了敦煌城中人們的注意。
在洞窟中,心兒也在不遠(yuǎn)處看著夫人。這一次,夫人沒有在接近高潮的位置停下來。那些連續(xù)數(shù)圈、數(shù)十圈的旋轉(zhuǎn),即使是年輕的胡姬也難以駕馭,更別提已經(jīng)到達中年的夫人??墒欠蛉司瓦@樣旋轉(zhuǎn)著,迷醉般的旋轉(zhuǎn)著。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倒,又仿佛下一刻就將飛天,抵達了畫中仙境。
這是她見到夫人最美的一刻?;蛟S也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一刻。
一曲舞罷,已是一刻鐘的時間。姜子曼站在原地,手指撩過帶汗的發(fā)絲,輕喘著抬頭看向眼前的石窟上雕鑿繪畫的無數(shù)飛天。
她終于笑了,已經(jīng)帶著些許皺紋的眼睛彎彎,卻遠(yuǎn)勝過那些青樓中歌舞時露出的笑容。
那是數(shù)十年前初見時的笑容。
“你不在了,可我看見了?!弊詈笠淮紊钌畹哪艘谎勰鞘咧械木跋螅袷且獙⑵淙坑涀∫粯佑昧?。姜子曼回過身,向著石窟外走去。
“夫人,外面正有沙暴...”心兒下意識地想要出言提醒,可當(dāng)她看到姜子曼走出門,身體進入沙暴的瞬間時,卻不由得愣住了。然后,回過神來的她緊緊的跟了上去。
至于在千佛洞外遠(yuǎn)遠(yuǎn)觀望的人們,看見了在那沙暴中淡淡的映出來的光芒中,有一個朦朧的身影在舞蹈,就像是宮廷中樂舞的胡姬一樣,如癡如醉,令人著迷。而當(dāng)沙暴褪去,人們前往千佛洞一探時,才注意到有一座佛窟毀壞了。不是什么脆弱的小佛窟,而是那個看上去最堅固的敦煌城上一任城主的供養(yǎng)窟。在沙暴中,所有的壁畫、雕塑都被磨滅殆盡,石壁平坦的仿佛這里只是一個未經(jīng)雕鑿的石窟而已。
他們中有的人想起了一個遙遠(yuǎn)的傳說,在前秦宣昭帝苻堅的建元二年的一個傍晚,沙門樂尊云游經(jīng)過鳴沙山在一出山丘旁休息時,突現(xiàn)奇像:整個鳴沙山被佛光籠罩,佛光中有千萬尊金光閃耀的佛像若隱若現(xiàn)。于是便有了千佛洞的建立。
這一次,是不是又是圣地異象?有人說是,有人言否,更多的人則認(rèn)為那佛光中產(chǎn)生的不是僅僅用作陪襯的胡姬飛天,而是更加高尚,更顯得寶相莊嚴(yán)的佛陀。多種觀點莫衷一是,為此不久后,還產(chǎn)生了一個大糾紛,又是各種荒唐事發(fā)生。當(dāng)然,這些都是后話了。
只有那個答應(yīng)要帶著姜子曼和心兒繼續(xù)前行的商旅,在發(fā)現(xiàn)兩人消失了好幾天后,便放棄了等待,私吞了她們抵押的資財,然后一路繼續(xù)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