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一聲巨響動徹長安的黑夜。
沒有任何預(yù)兆,浩大的火光瞬間淹沒整個地窖,一陣威不可擋的力量向四周掃蕩而去,帶著熱浪盈天的灼氣,仿佛將整個世界都熔化成烈火地獄。
漫天充斥的赤紅中,那一道凌厲的劍光、白光閃爍的牢籠都在瞬間暗淡消散,所有人都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抗或抵御,就已淹沒在滾滾熱潮中,再也不見蹤影。
只有陸襄的腳下突然沖出一朵透明的熾光紅蓮,將她整個人牢牢包裹在花心中,抵御了直沖而來的洶猛力量,隔斷外界的熱氣,讓她沒有一絲損傷。
整個地窖不停震動,掉落下的石塊都灼燒出明艷的火星,摔落在已化為火海的地面,濺起火花,撲起煙霧,最終轟然一聲響,頭頂?shù)臉前逄聛?,重重落在地上?p> 濃密的殘骸煙塵中,赤焰直向天上沖去,淹沒了陸襄所有的視線能及之處,讓她的眼睛里除了金紅色,再也看不見別的什么,黑夜不復(fù)存在,天地之間只剩下烈火。
陸襄的腦袋在嗡嗡作響,身子也怔住不能動彈,呆滯的臉孔被火光照得通紅,直到金紅的瞳孔中映出一個淡白的人影,他從熾熱的烈火中浮現(xiàn)出來,手持長戟,衣袂飄飄。
就在這時,漫天火海忽地向那人影收縮過去,在他身上聚為一團(tuán)耀眼奪目的紅光,把他整個身子灼燒出明亮的金紅色輪廓,天地之間回復(fù)到漆黑的深夜,無邊的黑暗籠罩過來,只有他的身形在綻放著光芒,如同一輪黑夜里的太陽。
火海的消散讓陸襄的雙眸恢復(fù)了清明,此時此刻,她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重生后的模樣,是天光破曉,是光華萬丈,是那么的耀眼奪目,讓世間萬物都不敢逼視。
溫?zé)岬乃F模糊了陸襄的雙眸,順著臉頰流淌而下,這剎那之間,她想要向他奔赴而去,卻不由身子一震,發(fā)覺他手中長戟所對準(zhǔn)的地方,正倒著一個慘淡的人影,紅光的映照下,可見是白朔。
這時陸襄才猛然回過神來,緊接著看清楚,四周已變成了殘骸廢墟,頭頂?shù)臉前迤屏藗€大窟窿,黑夜里的蒼穹依然無星無月,沒有一絲光投射進(jìn)來,有的只是龍堯周身綻放的火光。
周圍沒有自在樓殺手們的人影,不知他們是已化為灰燼,還是埋在了廢墟之下,只有白朔還存活著,他倒在地上,半撐著身子,抬頭望著龍堯,臉色蒼白,嘴角有幾縷血絲。
白朔怔在了地上,眼前的境況是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他一時不知所措,只有望著龍堯發(fā)呆,不明白他怎還有如此強(qiáng)大的力量?
弱水三千不會有假,他中毒不會有假,他身體的虛弱也不會有假,到底是怎么回事?難道他真的解了毒藥?可即便世上有解藥,又怎能立即讓體力恢復(fù)?他究竟用了什么方法,難道吃了神仙妙藥?
白朔百思不得其解,事到如今,也不必想了,他深知自己已經(jīng)一敗涂地,所以只是凝睇著面前金紅色的身形輪廓,望著這張俊朗無雙的面孔,他覺得這個兄長仍然那么耀眼明亮,仿佛從來沒有過一絲改變。
沉默了良久,白朔的嘴角露出一縷無奈的笑:“為何不殺我?”
他很明白,對于大哥如此勢吞山河的一擊,自己絕對沒有抵抗還手的力量,如果不是他閃身到自己面前擋住,自己早已粉身碎骨。無論親眼見證過多少次,白朔都會傾佩于他的強(qiáng)大。
這一招名為“心狐燼獄”,屬于神功蒼龍七宿,是七宿中最強(qiáng)力的心宿,燼獄是第六星,有掀天揭地之威力,以往龍堯打架很少用到心宿,一是他身子虛弱,招式的威力過大會給他帶來很重的負(fù)擔(dān),二則對手并不值得。這一次他毫無猶豫地用了。
太初畫戟的戟刃仍然對準(zhǔn)了白朔的咽喉,凝固著沒有動,刃尖閃爍刺目的火光,良久的沉默,龍堯手臂一震,收回長戟,轉(zhuǎn)過身看向夜空:“你我發(fā)過誓,不求同生,但求共死,如今我要活下去?!?p> 白朔笑了笑:“這些誓言還有遵守必要么?”他頓了一下,終究忍不住問:“你的弱水三千,是否已解,你如何解,讓我死個明白。”
龍堯沒有回頭:“我不殺你,你不必明白?!?p> “何必呢?”白朔真覺無奈,“我恨你入骨,這口氣斷不了,我也咽不下去,將來我一樣找你尋仇,你不如趁現(xiàn)在把我殺了,以免后患無窮?!?p> “你口口聲聲說恨我,你到底恨我什么?”
“是啊……”
白朔支撐著從地上站起,順著大哥的方向望深不可測的夜空:“我所在乎的一切,你都擁有,睥睨天下的強(qiáng)大,阿央癡心的愛慕,你擁有,卻不在乎,這讓活在你陰影下的人怎么辦才好?”
龍堯呆了一呆,道:“我從未如此想過?!?p> “我知道,所以你才更加讓人憎恨,你太光明磊落了,讓人想要怪你卻說不出你的不是,最后只有淪落到自我煎熬?!?p> 白朔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面前的大哥,卻發(fā)現(xiàn)他身上的紅光消散了,不由一笑:“臨死之前,再多說幾句,你是不是喜歡那個陸家小姑娘,難得你動心,不過勸你放棄,劍柯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你不怕打架,卻怕女人,尤其怕她。”
“這……”
“別不承認(rèn),你確實誤會她很多年,這是阿央和我的過錯,不該怪她,你找個機(jī)會和她重歸于好吧,她為你付出過多少,不用我再說,至于那個小姑娘,冷落一段時間自然把你忘了?!?p> 白朔的聲音消散后,周圍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一縷風(fēng),漆黑的夜晚一絲星光都不存在,時辰似乎來到亥時四刻,轟轟烈烈的九月很快就要在寂靜中結(jié)束。
“動手吧,我要比你先一步見到阿央?!卑姿返哪樋咨鲜切σ?。
龍堯仍然背對他,道:“我不會殺你,你走吧?!?p> “龍堯!”白朔陡然怒喝,“你不要忘了,我殺了溫綸,不共戴天之仇,你豈有不報之理?!”
短短一句話,又給龍堯原本已經(jīng)鎮(zhèn)定的心臟注入一股瘋狂,仇恨的怒火再次燃燒起來,他的心陷入混亂,他如何不明白,溫綸的血海深仇怎能不報?可對于眼前這個仇人,就能狠下心去殺掉嗎?
這是他生命中第一個朋友,他不會忘記,年幼時有多羨慕青丘寨里的狐妖們,羨慕他們都有親人朋友,而自己卻是山野孤狐一只。沒有誰肯接納他,甚至都想將他趕出出狐岐山,只有白朔向他遞出了臂膀。
所以要他如何下得去手?可溫綸的仇又豈能不報?他的精神在掙扎中近乎崩潰,仿佛又看見溫綸那顆因痛苦而扭曲的頭顱,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似乎在緊緊盯著他,極度混亂之下,突然“錚”一聲銳響,一道紅光疾閃而過,太初畫戟再一次出勢在手。
白朔閉上雙目,微微仰起頭,用引頸就戮的姿態(tài)等待戟刃劃破他喉嚨,然而他并沒有等來應(yīng)有的疼痛,只是身子不由自主地發(fā)出銀色光芒,不斷向戟刃流淌過去。
“你為什么!”白朔豁然睜開眼睛,他想要掙扎開,可是隨著流光的失去,身子很快沒有了抵抗之力,他瞪著龍堯,雙眸中的憤怒似一團(tuán)火:“你為什么!你為什么!”
“你放長假,回去陪伴妻女。”
龍堯給出最后這一句話。他終究狠不下心取白朔的性命,只是消散了他所有的功力,只保留他的真元,并且用封閉術(shù)禁錮起來,從此以后他無法再度修煉。
或許這句話觸動到白朔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他霎時間怔住,眸中的怒火逐漸黯淡,眼角不覺閃出一縷淚光,他閉上眼睛緊緊皺了皺眉頭,忽然轉(zhuǎn)過身,無言地向黑暗中走去。
這一縷淡渺的身影,在黑霧里漸行漸遠(yuǎn),變得越來越模糊,龍堯始終沒有轉(zhuǎn)過頭去看一眼,直到人影完全吞沒在黑暗中,消失再也無痕,他的目光才朝那個方向深深一回眸,怔了一下,卻又立即收了回去。
天地之間空曠無明。
良久的沉默之后,龍堯側(cè)過頭向陸襄望過去,陸襄也怔怔的凝視著他,她面孔呆滯,一顆心還在對白朔的話耿耿于懷,總想要開口問一問,可是話到了嘴邊,卻無論如何都問不出口。
“我不會忘記你的。”
陸襄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這句話,只覺得自己非說不可。
龍堯的嘴角浮出一縷微笑:“我們走吧。”
“嗯?!标懴妩c了點頭,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向他走過去,“你身子可都好了?”
“你自己看吧?!?p> “呃……”陸襄沒料到他居然會這么說,不由得有些臉紅,咬了咬嘴唇,伸出手掌,輕輕按在他心臟真元處:“這里可也治好了?”
這是陸襄最關(guān)心的問題,迫切地希望,這次蟲子把他的舊傷一并都治好。龍堯怔了一下,然后握住陸襄的手,陸襄感到他的手是冰涼的,似乎滾燙的烈焰沒能把他自己的身子燒熱。
“他很好,以后也很好?!?p> 陸襄聽到這個回答,一顆懸在高空的心總算平穩(wěn)落地,那種錐心的疼惜終于得到寬慰,涌出無限喜悅感動,她抽出手來雙手合十,感謝天地感謝默兒,感謝命運總算眷戀一個命途多舛的人,從今往后他終于不再遭受傷病的苦痛。
“那很好,很好……”陸襄眸中含淚聲音哽咽,龍堯抬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她不由噗嗤一聲笑了,又皺起眉頭,推開他的手:“別拿我當(dāng)小孩子,我問你,蟲子是不是還在你體內(nèi)呢?”
龍堯搖了搖頭。方才千鈞一發(fā)之際,他在意識里轉(zhuǎn)告把小乞丐的話,他原本是打算賭一把,沒想到蟲子真能汲取別人的意識,實在是挺恐怖,不過仍然要感謝它,它不僅拯救了自己,也答應(yīng)先去救溫柔和陸鈞,再去北海與小乞丐匯合。
“它回家了?!饼垐蚧卮?。
“嗯?”陸襄眨眨眼睛,感到有些意外,“它的家在哪兒?默兒也在那里,是不是?”
“不知道?!?p> “你沒問它?”
“它自己也不知道?!?p> “什么?”
“沒什么?!饼垐蛏斐鍪直鄞钭£懴宓募绨颍霸蹅冏甙?,先去救李玥?!?p> 陸襄紅著臉道:“不用擔(dān)心,郡主沒事,我在重華宮見到她了,她沒有受傷,好得很呢,不過說來奇怪,她跟黃羽衣一起來,可能是黃羽衣救了她吧,不過……也有可能是我老爹?!?p> 黃羽衣?龍堯聽到這句話,一顆心猛地一跳,腦海里劃過去一道閃電,敏銳地察覺到溫綸之事的不對勁,忙道:“快,把來龍去脈給我講一遍。”
陸襄見他的反應(yīng)有些激烈,便將今夜重華宮的一切,全都一字不漏地告訴他,包括自己的身世和墨雪之亂的真相。
這些事都大大出乎龍堯的意料之外,他從沒想過,江泊寧居然是個間客,但這又在情理之中,他一切不合常理的行為都有了合理的解釋,他明知遭人利用,仍然義無反顧,毀了自己倒也罷,卻累得妻女為他受苦,說到底還是不應(yīng)該。
聽到黃羽衣帶李玥趕來,龍堯的一顆心驟然揪起,心中的一團(tuán)迷霧漸漸散開了,那個隱藏在黑霧里的人影,他原本以為是白朔,直到此時他才恍然想明白,主導(dǎo)這一切的,另有人在。
所以,白朔講他殺死溫綸,這句話到底是真是假?溫綸肯定是無任何防備的情況下慘遭殺害,但一定是白朔干的嗎?龍堯一時間再度陷入了混亂之中,而隨著白朔的離開,真相又似乎再也無處查起。
無論如何,現(xiàn)在到了最后的時刻,所有的事都該去向終點走到一個終結(jié),龍堯定下心神,拿出一枚紅蓮飛刃,側(cè)過頭看向陸襄:“該到結(jié)束的時候了。”
陸襄抬起頭注視他,伸手握住他的手,道:“愿他一切順利。”兩人四目相對,仿佛都從對方的眼眸中看出了什么,陸襄微微一笑,龍堯卻無表情,手指微微一動,一道金紅色的閃光直向天上沖去。
崢嶸而又浩大的長安城上,無星無月的浩瀚蒼穹之下,霎時間綻放出一朵燦爛的紅蓮煙花,明亮的光輝沖破了整個夜晚的沉寂,照亮一股股在黑夜里縱橫交織的暗流。
無論是長安二十八大街、一百零八坊的百姓,還是舉著火把搜尋皇帝的官兵;無論是呂府中正焦頭爛額的呂自山、蕭逸,還是太明宮清思殿外的呂令儀、宮女太監(jiān)、司天府侍衛(wèi);無論是站在高塔頂端俯瞰長安的梅玄楨,還是正在重華宮政務(wù)樓頂?shù)挠葜购?,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煙花吸引了目光。
或許在天亮之前,在九月完全走向終點之前,還有一場烈火的盛宴,所有的勝負(fù),從這一刻起,才真正地拉開它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