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龍堯沒有離開,他挑剔地選了個花團錦簇的小窩,變成狐貍卷起身子睡覺,陸襄則在自己房中休息。
兩個人身心疲憊,整夜都睡得甚是沉酣,待睜開眼時,已有一束陽光從窗戶投射進來。
陸襄看著陽光出了一會神,然后才起身換好衣服,打水準備洗臉時,意外瞧見桌子上有個信封,她不記得是自己的東西,走過去拿起來一瞧,封面上書:
陸姑娘親啟。
咦?誰送來的信?難道是昨夜里送來的?我怎竟沒半點知覺。陸襄觀察字體,是娟秀的簪花小楷,多半出自于女子之手,拆開信封取出信箋展開看:
“陸姑娘,承蒙你舍身相救,睿親王府劫難還生,不勝感激,然事出倉促,王府一直無緣道謝,姑娘若見信箋,請來王府與我相見,好叫我親身言謝,略表感激之情,否則我將終身抱憾。青山不改,李玥靜待?!?p> 落款是“李玥”二字,原來是崇華郡主的親筆書信,她用本名作為落款,可見她的誠意。
陸襄心中有些奇怪,郡主召人相見,大可以光明正大地遣人來相告,怎么卻寫一封信,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到人家中來,除非……
除非這是件隱秘之事,可以從信中看出端倪,雖然滿篇皆言睿親王府的感激之情,但郡主卻說,請去王府與“她”相見,不是與王爺相見。
這可就古怪得很了,郡主想要單獨見面,肯定就不只是為了感謝的事,她會有什么事?
陸襄與郡主僅有一面之緣,實在想不到郡主有何貴干,只好將信拿給龍堯看,出門望見他正坐于葡萄架下,望著天空一動不動的,不知在出神地想些什么。
“二狗子,昨晚你有沒有察覺到什么古怪?”陸襄走過去問。
“嗯?怎么?”
看來他也毫無知覺,可見送信的不是個等閑之輩,否則不能逃過龍堯的耳朵,陸襄將信箋拿到他面前一晃:“有人送來一封信,你看吧?!?p> 龍堯對信箋一掃目,當看到落款名字時,他的神情驟然一動,恍然道:“對啊,李玥,我怎么一時混亂,把她給忽略了,她才是整件事的核心人物?!?p> 陸襄對他的話先一迷惑,接著很快想到了關竅,崇華郡主口稱遭到靖元司劫持,又被萬工閣閣主救出,但實際上龍堯并沒有救她,顯然她在撒謊,正是她的謊言挑起這場風波,難道她是始作俑者?
“不,不一定?!标懴弩E然冒出另外一番心思,“我與崇華郡主打過一次照面,她為人單純,輕易就被我騙了,不能有如此縝密又歹毒的心思,會不會是睿親王?”
“李賀?”
龍堯皺眉沉思,他先前沉浸在仇恨中,忽略了李賀這一節(jié),朝中的局勢,李賀捍衛(wèi)皇權,靖元司投靠宰相呂自山,李賀確有對付靖元司的動機,或許他指認程宗的說辭完全就是他編造的。
但是疑點頗多,首先除去一個程宗,于局勢并無多少影響,他犯不著冒險,其次墨梅一夜,龍堯拼力救助睿親王府,李賀是看在眼里的,以他的為人,不該對萬工閣倒戈相向。
最后還有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那一枚紅蓮飛刃,他從何處得來?
紅蓮飛刃是龍堯的重要信物,他從不輕易給出去,唯有當日在街頭扔給程宗的那一枚,由于當時他不想暴露身份而未收回。
但是這一枚又成了指認程宗的關鍵證據(jù),并不是李賀拿出手的那一枚。龍堯再也想不起來,自己曾在哪里丟過紅蓮飛刃。
他盯著信箋,在心中作出一個假設,跟隨假設的邏輯線想下去,豁然覺得所有的疑惑都想通了,他轉過頭去,對陸襄道:“不,你錯了,罪魁禍首就是李玥?!?p> “為什么?”
“假設有個人,他給李玥一枚紅蓮飛刃,教她一篇謊話,甚至拔劍刺傷她作為證據(jù),李賀會以為靖元司劫持女兒來威脅他,必要告上朝堂,皇帝為了保住李賀,一定會斬程宗腦袋,罪名則落到我頭上,這是一石二鳥之計。”
陸襄順著這個思緒想了一想,道:“你假設的邏輯說得通,可如何證明睿親王不是自己編造呢?”
“因為他沒理由陷害程宗,死一個程宗于他而言有害無利,除非他真以為程宗劫持李玥,甚至拔劍將她刺傷?!?p> 陸襄緩緩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可……誰在利用崇華郡主,郡主又怎么肯聽他的話?”
龍堯示意陸襄看向信箋,陸襄腦海中一閃:“你要我去探一探郡主的口風。”
“嗯,李玥能讓人神鬼不覺間送來一封信,絕對不簡單,她一定有問題,我們就從她下手。”
陸襄將信收起,道:“好,郡主信中說,想與我單獨見面,她一定有什么事,這是個好時機,咱們現(xiàn)在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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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九月二十八,又是個秋高氣爽天,長安城坤陽門內,重華宮已沐浴在晨曦照耀中。
早起李玥先給母親請了安,王妃見到女兒愁容滿面,想著她臂傷一事,心中又疼惜又后怕,總要囑咐她暫時不可外出。
李玥乖巧地答應了,她心中有事,躊躇了一陣子,終于還是按捺不住,囁嚅著問:“那個……紅蓮飛刃,父王……可帶回來了么?”
王妃見女兒神情羞怯,對一枚紅蓮飛刃念念不忘,心想這小女兒終究有了心事,呵呵笑道:“等你父王早朝回府,你去問他吧?!?p> 李玥有些失落,此時距離程宗被斬首已過去兩日,倘若父王有將紅蓮飛刃從朝堂里帶出來,早已還給她了,她內心明白,多半皇帝哥哥拿到后沒有歸還,以后也都拿不回來了。
回到自己房間后,李玥仍悶悶不樂,來來回回踱了幾步,坐到軟塌上,支頤著腦袋,目光呆滯地望著窗外云朵,心里怔怔的想,昨天大英雄替我送了信,今日陸姑娘會不會來見我?
那一枚紅蓮飛刃,正是虞止寒給她的。事情要從九月二十五日講起。
那日李玥進宮面見皇上,皇后突闖清思殿,趁皇上出殿與皇后糾纏,虞止寒閃身進殿帶走李玥,途中他將一席“靖元司劫持郡主”的彌天大謊教予李玥,接著在重華宮外一條隱秘小巷落腳。
巷子兩邊都是朱紅高墻,巷中遍植槐柳楊樹,森森陰暗,周圍一片安靜,王府重地,自然沒有閑雜人。虞止寒道:“我路上說的話,你可都記住了?”
李玥抿嘴點了點頭,回答:“我都記住了,大英雄你放心吧,我一定辦得妥妥貼貼?!?p> 虞止寒微微點頭,從袖中取出一物遞給她,形似一瓣蓮,晶瑩剔透,赤紅發(fā)亮,正是紅蓮飛刃,他囑咐:
“這個你收下,別輕易示人,也別弄丟了,用完記得收回來,任誰向你要,你也不能給他?!?p> “是。”李玥捧手接來,她聽說過紅蓮飛刃,原以為是什么恐怖暗器,卻見它似一枚紅琥珀,十分漂亮可愛,覺得很喜歡。心想你給我的東西,就算你不說,我又豈能輕易給旁人呢?
突然“噌”的一聲,虞止寒背后的長劍如電一般飛身出鞘,李玥不由臉上變色,但旋即恢復鎮(zhèn)定,虞止寒略一猶豫,道:“你別害怕,過得十天半月,傷便好了。”
“我不怕?!崩瞰h雙目炯炯,神情堅定勇敢,“父王昔年帶兵征戰(zhàn)時,多少大啟將士拋頭灑血,才換大啟社稷安康、百姓安樂,李玥身為將門之女,豈能怕流血犧牲?”
虞止寒看著眼前十四歲的少女,點了點頭,道:“你很好?!?p> 聽他這么一夸,李玥由不得俏臉一紅,抿著嘴低下頭去,心里頭很是歡喜。虞止寒不再猶豫,長劍一揮,在李玥左臂割開一條口子,頓時痛得李玥變了臉色,但咬緊牙關忍耐著。
這一劍只是輕輕劃過,虞止寒并未用力,但他功力精湛,輕輕出手便有可能是旁人畢生之力,以致傷口頗深。
鮮血瞬間染紅李玥的袖子,痛得她臉色煞白,嘴唇被咬得失去血色,額頭上冷汗直冒,卻仍然強自忍耐著,一聲也不吭。
“你快去吧,立即叫太醫(yī)替你治傷,耽誤了時辰,恐怕要留下病根?!庇葜购叽佟?p> “是……知道了?!崩瞰h用手按著傷處,轉過身,踉蹌地一步步走去,走出兩三步,咬了咬嘴唇,回頭顫聲問:“大英雄,我……我托你一件事,好不好?”
“你說吧。”
“多謝你朋友解救陸姑娘,她是王府的恩人,我總要粉身碎骨報答她的,請你代為轉達,待她傷好之后,請來王府相見,也好叫我當面謝她救命之恩?!?p> 這件事雖然不難辦到,卻讓虞止寒十分為難,難就難在一旦讓人知道他與李玥接觸,他暗中密謀的事也就昭然若揭了。
但是他見李玥身受重傷又神情急切,胸中不免涌出一股不忍的心情,便道:“好,我答應你?!?p> 李玥心中歡喜:“那就一言為定了!”這才跌跌撞撞地奔到重華宮正門。
不過接下來的兩天里,陸姑娘都沒有到王府來,李玥實在焦急難耐,又無處去問,直到昨天深夜里,她睡夢中醒來,突見虞止寒出現(xiàn)在窗外。
他帶來一盒黑香斷續(xù)膏,說是無情谷醫(yī)仙的良藥,治療劍傷最具神效。
李玥知道,市面上買不到醫(yī)仙的藥,只能去無情谷求取,沒有想到,他在短短兩天時間里,竟然趕去千里之遠的無情谷求藥,不知他如何做到的,心中說不出的感動歡喜。
謝過一番話后,李玥問起陸姑娘的事,虞止寒讓她親筆寫一封書信,自當送到陸姑娘手上,并且保證她看到信一定會來王府。
李玥相信他,便寫了那封信交與他。虞止寒連夜就將信送到陸襄房中,也就是他的輕身功夫,能逃得過龍堯的警惕。
此時此刻,李玥正想著陸姑娘的事,不知她能不能看出信中的蹊蹺,自己要單獨與她見面才行,倘若她大張旗鼓地走進王府,那可就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