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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書懷

第66章 含光立雪

鏡書懷 蟬耳 3645 2021-08-27 16:11:50

  含光寺坐落于長安城東面的菩安山上,距離東城門四五里路途,陸襄巳時三刻從東城門出來,紅墻金瓦的寺院便遙遙在望,她環(huán)顧四周,這邊果然人跡鮮少,便摘了斗笠面紗信步向山門而去。

  相傳含光寺始建于太和九年,在順文帝永和年間封為護(hù)國寺,史上諸帝都曾親書匾額、巡游寺宇,山寺不僅禪法淵博,武學(xué)亦是博大精深,長安城內(nèi)外有數(shù)十處有名的廟宇觀寺,數(shù)含光寺最負(fù)盛名。

  陸襄一邊走,心下暗自思索,倘若見到了塵大師,該如何開口詢問,他既于寺中修行,想必不再管凡塵俗事——

  正思忖著,迎面看見山門矗立在前方,紅墻青瓦的四方殿,牌匾上書“含光寺”三字,是順文皇帝的御筆親書,筆體蒼勁有力,既俊朗又不失浩氣。

  一進(jìn)山門,迎面看見一座錯金香鼎,鼎中香火旺盛,飄出云流龍行的青煙,見到這承載著信仰的煙云,心一下子得到一股靜謐,某種莊嚴(yán)的情懷涌上心間。

  陸襄花了些香油錢上完香,便往寺院深處去,院中古色古香,甬道兩側(cè)遍種松柏銀杏,正值深秋時節(jié),滿樹黃葉,山風(fēng)掠過,落葉撒金,將寺院點(diǎn)綴得古樸清幽。

  放目四望,古磚古瓦古樹,一景一物都顯得蒼老高深,似乎飽經(jīng)風(fēng)雨滄桑,不管是老柏樹蒼幽的樹蓋,門壁上淡褪的朱紅,或是斗拱上剝蝕的彩繪,都可以讓人感到百年風(fēng)云變幻與萬壑千嵐。

  但是它沒有一絲衰敗跡象,置身其間,你會遐想蒼黑的古樹經(jīng)歷過什么,會猜測檐上的琉璃為何失色,你很容易忘卻時間,忘記一切凡俗庸擾,可當(dāng)恍然回神時,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在當(dāng)下的時間里。

  怔神許久后,陸襄來到山門后的四方屋,向當(dāng)班的沙彌老實(shí)報(bào)上名諱,說請見了塵大師。小沙彌去通報(bào)后,過了許久才回來,說了塵大師不見香客,請施主回罷。

  陸襄已猜到大半如此,別無他法,只好拿出扇子“定風(fēng)波”交于沙彌:“請將此物交了塵大師過目,請他看后再作定奪,他若不見,我便在此一直等?!?p>  沙彌本不太情愿,但聽到最后一句話,只有拿著扇子再去通報(bào),不久之后,他空著手回來說,了塵大師請施主去立雪亭相見。

  立雪亭位于含光寺北面,繞過方丈室便看到,松柏后掩蓋著一座四方屋,幽深的院子里空空無人,陸襄來到立雪亭外的臺階前,雙手合十:“陸襄見過了塵大師?!?p>  屋子里傳出個蒼老的聲音:“既已來,為何不進(jìn)?”

  陸襄道:“相傳慧可禪師為向達(dá)摩佛祖表達(dá)自己求法的誠意和決心,抽出戒刀砍斷自己左臂,而后拿起左臂圍著達(dá)摩面壁洞環(huán)繞一圈,將四周白雪用鮮血染紅。今日陸襄為向大師表達(dá)決心,也愿斷臂于立雪亭前?!?p>  過了一陣,老聲音又響起:“慧可禪師斷臂,是因全心向道,為法忘形,故而效法諸佛,而你卻是為凡塵恩怨,以臂作籌,怎可同日而語?!?p>  “慧可禪師虔誠求法,陸襄不敢妄自相比,但陸襄身為凡塵中人,不尋恩怨,只求真相,只為心中正道,斷臂無悔。”

  說罷,陸襄抽出隨身攜帶的匕首,毫不猶豫揮刀向左臂砍去,突然一道響亮的呼聲響起,一顆石子破空而至,擊中刀刃,匕首脫手飛出,哐當(dāng)一聲撞落在地上。

  “你進(jìn)來罷?!蔽葜许懫鹇曇?。

  “是?!标懴逍辛艘欢Y,方才踏上石階,迎面看見殿內(nèi)神龕中供奉著達(dá)摩佛祖的銅坐像,龕上懸掛“雪印心珠”匾額,匾下坐著個灰布袈裟的老者,雙目緊閉,手中正劃動一圈念珠。

  陸襄先跪于蒲團(tuán),向達(dá)摩銅像虔心禮拜,禮畢后,了塵大師方才睜眼,道:“小姑娘,你小小年紀(jì),行事破釜沉舟,當(dāng)心追悔莫及?!?p>  “多謝大師教誨,大師有所不知,我處境已至絕路,倘若不能向天下自證清白,那便活不下去,故而賭上一切,哪怕最終一敗涂地,雖死不悔?!?p>  了塵正劃動念珠的拇指微一停頓,方才繼續(xù),他閉上雙目:“自證清白,什么清白?”

  陸襄回答:“家父光明正直,天下人卻誤認(rèn)他惡貫滿盈,我必須要向佛祖、向世人為他正名?!?p>  了塵大師搖了搖頭:“你展開你父親的扇子,看看里面寫著什么?!?p>  定風(fēng)波放在他蒲團(tuán)前面,陸襄自然知道扇面內(nèi)容,但還是依言拿起來展開,誦讀:“萬物一俯,生死同狀,天地為棺,自知春秋?!?p>  “你父親的志向,都在這十六個字中,他說不論好人、歹人,死后都將化為白骨,沒有什么區(qū)別,那時世間將把他遺忘,可天地知道他心中正氣,他問心無愧,又何必向世人昭示?你想想看,十幾年來,他可曾替自己作過半句解釋?”

  陸襄紅了眼眶,聽到他認(rèn)可老爹是個正氣的人,瞬間覺得他十分親切,他肯定是父親的至交好友,不然不會深知老爹的心境,他所言不錯,老爹從來沒有給自己解釋過什么。

  但這一定就是正確的么?陸襄有不同的看法:“大師見諒,我有幾句話想說,我年紀(jì)幼小,所識道理自然遠(yuǎn)不及大師,但有時靜心思索,也能得到一些心得體會,想請大師評判指點(diǎn)?!?p>  “你說罷?!?p>  “多謝大師,我認(rèn)為,人是活在當(dāng)下的,從前種下了什么因,當(dāng)下就要承擔(dān)什么果,如果當(dāng)下不作為,往后就要承擔(dān)當(dāng)下的果,從前無法改變,未來無法預(yù)料,人生自始至終都只有此時此刻掌握在自己手中。

  “從前家父不解釋,所以今日他與我共食惡果,如果今日還不有所作為,那么以后我家后人將世世代代苦償此果,而家父所追求的,只不過是一份精神寄托,并不能真正的為我家改變什么。

  “所以,就在此時此刻,我要把握好當(dāng)下,查清一切真相,然后昭告天下,讓家父與我,還有我家世世代代的后人,都挺直腰桿堂堂正正地做人?!?p>  了塵大師聽完這番話,良久沒有動,拇指按在念珠上靜止了,雙眼始終緊閉著,半晌過后,才終于一聲嘆息:

  “難為你小小年紀(jì)懂得這些,江泊寧的女兒,卻與他性情截然相反,老衲慚愧,你將我說服了,想問什么,問罷?!?p>  陸襄忙雙手行禮:“大師言重,我不過講些粗淺心得,大師認(rèn)為有理,是晚輩之幸,我斗膽想問,當(dāng)年家父身上到底發(fā)生何事?”

  “當(dāng)年啊……”了塵睜開雙目,望向達(dá)摩銅像,深邃的眸中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水霧,“我與你父親,其實(shí)算不得朋友,他的故事,我略知一二,一切都要從那個時候講起……”

  他說得此處停頓了,雙目凝固的望著銅像,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里,陸襄等了一會兒,他仍然沒有往下說,只好催促:“大師請講?!?p>  但是又等了一陣子,了塵仍然靜坐不言,陸襄叫道:“大師?”這時猛然發(fā)現(xiàn),他雙目渙散,望著達(dá)摩不動,盤腿坐在蒲團(tuán)上的身子如同靜止,心頭不由咯噔一下,叫道:“大師,了塵大師?”他沒有半分反應(yīng)。

  一個驚駭?shù)哪铑^轟炸腦海,陸襄登時冒出冷汗,顫抖地伸出手去探他鼻息,探到的一瞬,不禁雙目發(fā)昏,他居然真的圓寂了!怎么會這樣?!

  突然間,陸襄鼻中聞見一股濃烈的梅香,她心中一動,立即拿起定風(fēng)波沖到立雪亭外,迎面看見個白衣男子站在柏樹枝上,身背一柄長劍,容貌俊逸,身姿如仙,正是虞止寒。

  “是你!你為何這么做!”

  虞止寒沒有說話,他用眼角余光輕微掠陸襄一眼,然后右手打了個響指,身影一晃,便即消失不見。

  他的身影一消失,就是嗚嗚一陣響,凜冽的寒風(fēng)卷過庭院,松柏樹簇簇作響,天地突然變色,烏云不知從何處滾滾而來,淹沒了整片蒼穹,空中紛飛地飄下一片片黑色事物。

  陸襄正疑惑,捧手接住一些,觸感微有冰涼,定睛仔細(xì)看,這些黑色東西似絮似絨,又冰涼晶瑩,仿佛是……雪花?這可奇怪了,天上怎么會下黑色的雪?

  抬頭一望,不由駭然大驚,只見院子里不知何時長出來許多墨色梅花樹,一片片密密匝匝的鋪過去,枝頭簇簇墨色梅花,正迎著漫天黑雪開得繁盛。

  這是幅怎樣詭譎怪異的景象?在九月天氣里,突然下起滿天的黑雪,山寺院中莫名開出墨梅,而在立雪亭里,了塵大師方才被虞止寒殺死了!

  正在陸襄驚駭怔神時,寺中被奇像吸引而來的僧人們已從四面八方聚攏,一看到陸襄,便將她團(tuán)團(tuán)圍住,這樣一幅景象,只要有眼人都能看得出來,與墨梅雪刃密切相關(guān),而這院中又另無旁人。

  有幾人發(fā)現(xiàn)立雪亭里的了塵大師已圓寂,登時大喝一聲:“這妖女害死了塵大師,將她拿下!”

  在這聲洪亮的斷喝下,整圈的僧人們立時群情激憤,眼神變得熾熱,他們?nèi)寂鹬黄饹_過去要拿人。

  陸襄知道自己百口莫辯,可在這密不透風(fēng)的重重圍攻下,又實(shí)在無可逃脫,這次事關(guān)人命,一旦被抓住,恐怕要被殺頭祭天,該怎么逃出去呢!

  眼看這群僧人已沖到面前,陸襄沒有想出辦法,卻突然覺得腦袋有些發(fā)痛,不是吧,這緊要關(guān)頭難道又犯老毛病了么?

  不過幸運(yùn)的是,這次跟從前有些不同,并不十分陣痛,只是雙目發(fā)昏,眼中的一切變得模糊,又似乎看見許多密密麻麻的小星星。

  這些黑白星星瞬間擴(kuò)散到整個視界,然后陸襄的視線陷入了完全的黑暗,沒有一點(diǎn)光,什么都看不見,耳朵也在這瞬間后再也聽不見一絲聲音。

  但是她的意識還很清醒,真切地感受到這詭異的一切,心中驚駭?shù)南?,難道我失明了么?我失聰了嗎?這到底怎么一回事?

  就在她驚心動魄時,突然一縷光芒射入眼中,逐漸擴(kuò)散開,變強(qiáng)變亮,視線跟著恢復(fù),眼里的景象很快清晰起來,最終匯聚成一幅難以名狀的古怪畫面。

  這是個貼滿字帖的屋子,四壁上紙卷中的書法遒勁健飛,瀟逸揮灑,置身其間,如同身臨浩瀚的文濤墨海中,屋子是用綠竹修楹而成,頗有森森之意,一股淡淡的梅香飄蕩在空中。

  陸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想這恐怕是在夢中,用力掐了自己一下,“哎喲”一聲確認(rèn)非夢,不禁轉(zhuǎn)過身一望。

  只見一扇落地窗,窗外是無邊無際的墨色梅花林,窗戶下邊有架紫檀木書案,案上擺放筆墨紙硯。

  案旁,正坐個一襲黑衣的男子,手持毛筆,僵硬著不動,臉上是錯愕的神情,一雙愣然的目光,正看著這邊……

  梅玄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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