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星閃動,風(fēng)也跟隨古老的天地規(guī)律帶來了東部渤海的水分和暖意,春天的鶯偶爾也鳴兩聲,遠(yuǎn)處學(xué)宮的野貓們一唱一和的歌頌者長久歲月中他們本能的學(xué)會的延續(xù)血脈的方法。遇賢池里的幾只野鴨都睡了,靜靜的不像白天一樣聒噪。遠(yuǎn)處臘梅的花在夜里香得讓人要發(fā)狂。
上黨王高渙難以習(xí)慣這樣寧靜的生活。他在他爹還活著的時候就跟著上了戰(zhàn)場,那個時候斛律老將軍還是爹的副將,說起來,也是在這樣幾近滿月的夜里——
那夜,一場大戰(zhàn)過后,風(fēng)里彌漫著血和人肉的味道,山凹里尸橫遍野,流血漂櫓,真道是煙冥露重霜風(fēng)號,聲悲色慘侵征袍。唯余將軍封萬戶,士卒戰(zhàn)死埋蓬蒿。
而就在這樣的夜里,高渙跟隨斛律將軍奉命打掃戰(zhàn)場。所謂的打掃戰(zhàn)場,無非就是見著活著的自己人就順手救了,見到活著的西魏軍士就再插兩刀。這樣的活兒年紀(jì)尚小的高渙卻早已習(xí)慣。只是卻還是會眷戀被窩的溫度,但又怕被父親和大哥責(zé)罰,只能草草披上輕甲,跟著老爺子一齊出了大營。
什么駭人的景象高渙也見了不少,但那日真是詭異。算來合該近中秋,邊塞的夜空中那月又大又圓,但是子時一過竟然下起雪來。胡天的八月下雪本也不是什么意外的天氣,但雪還下著,按理說這月亮應(yīng)該被云所遮蓋,但是——
抬頭一看,萬里無云。這無根的雪仿佛半空中自然凝結(jié),自然降下。那月亮卻完好的就懸在那里,清晰可辨銀盤中蟾宮的桂影,卻發(fā)散出妖異的熒光。那熒光在雪上反射出一粒一粒晶瑩的閃爍,緩緩的覆蓋在古戰(zhàn)場一堆堆無人料理的尸骸上,照耀著這被血浸透三尺的山谷恍如異界。
高渙策馬追上斛律光,頗為童趣的問這是不是天上的星星降下來了。
正當(dāng)壯年的斛律光朗然一笑,說七公子畢竟尚在幼沖,對這大漠邊塞的天氣知之甚少。這滿月下的雪名為熒惑之晶。熒惑本為星宿之名,在天上主掌征伐,古有那術(shù)士說地上戰(zhàn)亂生靈涂炭,噬血之氣會被熒惑所吸收,化為這滿月陰氣最盛之時的雪降下,故此雪也隨了天上的星宿名,只取那妖氣使人迷惑之意。以老夫看卻是胡扯。老夫幼年時也曾見過一次,北國氣象萬千,不足為奇。七公子只需放寬心即可。
可高渙那時大概十五六歲,只顧貪看這絕景,不知不覺間竟被大部隊落下了。等回過神來周圍只剩自己一人,此處山凹眾多,也不知老將軍的部隊往哪個岔路口去了。于是他想著先到高處,必有所獲,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一處突出于巖壁的斷崖。那斷崖高出地面大約二十余米,有一條盤旋的小路向上,高渙估摸著這高處斷崖地勢開闊,交戰(zhàn)時應(yīng)為崗哨。果然一路走來多有殘尸,被箭刃所射殺。
他正留意策馬過處有無活口,一道灰影尾隨而至。高渙逆著月光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匹嘴角染血的成年沙漠狼。
他心下大駭,狼這種噬血的動物戰(zhàn)場附近極為常見,不妙的是牠們一般成群出沒,而自己此時孤身一人,又不知其余的狼躲在暗處會從哪里撲過來。他大叫不妙,只顧策馬向山上狂奔,那狼見著活人更是猩紅了眼,沿著峭壁追了上來。
這峭壁并不很高,一會兒他就到了盡頭的舊崗哨所在的高臺。饒過最后一個拐角,前面出現(xiàn)炫目的亮光,霎時,在山路中剛習(xí)慣了黑暗的眼睛被這強(qiáng)光一刺激,他下意識的用手去遮擋,等他漸漸移開遮擋的手,雙眼適應(yīng)了這強(qiáng)光卻看見——
熒惑之晶覆蓋的斷崖上雪緩緩降下。
夜空中的碩大的月亮發(fā)射出妖光,反射著地上的雪,照亮得此地光亮更勝白日。
斷崖遠(yuǎn)眺,這被奇峰的暗影所包圍的古戰(zhàn)場尸橫遍野,殘箭斷戟和折斷的兩軍旗幟無數(shù)。身著不同玄黃兩色的兩軍士卒有的各自武器刺入對方身體,一對一橫抱廝殺到最后一刻;有的兩三個西魏軍倒臥在東魏軍士之上,顯然是多對一自以為穩(wěn)操勝券,卻在背后被其余齊國軍反殺;有的尸體橫陳于荒涼處,被往來戰(zhàn)馬踐踏得看不出哪里是頭哪里是腳。
而在這千紅萬枯的駭人遠(yuǎn)景下,斷崖中央有幾批狼正埋頭撕啃著舊崗哨的新鮮死尸,在那幾批沙漠母狼所護(hù)衛(wèi)的中心,雪地之上,一具西魏軍尸體之旁趴坐著一個身批狼皮的生物。
——那不是狼,狼沒辦法坐著。
那是一個人。
一個人類幼童。
高渙逆著月的強(qiáng)光看過去,一時很難看清男女。
那幼童被泥與血所蹭滿的稚嫩雙腳裸趴于雪地,上下半身各圍系著一整條沙漠狼的皮,正用一把軍用匕首緩緩割下腳邊那新鮮死人的一只耳朵,放進(jìn)嘴里艱難的咀嚼著。
——群狼的女兒。
年幼的高渙看怔了。
那狼女的毛發(fā)被融化的雪水打濕,一條條的掛在臉上,一只瞳孔散亂,一手拿著那一只耳,另一只扔了匕首的手緩緩張開,拖起到下巴的位置。
狼少女停止了咀嚼,反而似乎正饒有興致的瞧著一片片雪晶緩緩降入那烏黑的手心。
一片。
兩片。
三片。
滿月與雪,戰(zhàn)爭與血。
高渙竟然覺得這宛如地獄的繪卷中,狼的幼女顯得無比圣潔。
滿月下的狼少女側(cè)過頭看著自己,嘴角還掛著殘紅,左臉的眼瞳逆著月色散發(fā)出青金石的幽光。
熒惑之晶緩緩降下——
一陣夜風(fēng)吹開了茅屋的門,竹床之上的上黨王捂緊了衣服。還是冷。他翻身下床,摸出火折點燃了爐子。微弱的火光映照出他明暗的臉,此時一個影子閃了進(jìn)來。
火光漸亮,室內(nèi)敷上一層暖色。桃枝轉(zhuǎn)身合上茅屋的門,也盤坐在爐子前。
她自己去下面具,被釋放的左眼在爐火下泛出幽光。
高渙傻笑的看著眼前的狼少女被火光照亮的臉,感嘆自己從死人堆里爬回來活到今天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父親說——”難得,桃枝今天主動開口第二次了。
“嗯,老將軍怎么說?!?p> 桃枝被追問反而不言語。只是將手中的面具捏的緊緊地。
她瞧著這黑色皮質(zhì)面具,良久良久,說了一句高渙聽不懂的話。
“父親說……有光就有影子。光和影子缺一不可?!?p> 斛律光。御影衛(wèi)。
職責(zé)險要,將有大用。
高渙那被火光點燃的眼里的晴空黯淡了下去,他伸出手撫上桃枝的臉,苦笑了一下,飽含愛意的調(diào)笑道,“沒關(guān)系,那咱倆就這樣一輩子在一起。我不娶你不嫁,看老將軍固執(zhí)到什么時候。等到你人老珠黃沒人要,二哥也嫌你丑,罷了你的職,老將軍怕是要上門求我,我還不樂——”
她一腳對著高渙的心窩就狠狠踢了過去。
縱橫沙場鮮有敗績的上黨王被這一腳踹成仰倒,捂著心窩剛想告饒,嘴就被另一張嘴吻住了。
高渙能隱約感覺到她的不開心。
高渙側(cè)過頭咳了咳嗓子,笑問你給我吃了什么東西。
“好東西?!?p> “什么好東西。天上的龍肉還是地上的麒麟肉。”
“你二哥和胡美人用的,還能不是好東西?!?p> 狼少女那被火光照得明暗不定的臉上浮現(xiàn)出狡黠的笑。
高渙啞然,旋即佯怒道——
“好啊你,你個野狼偷宮里的東西。看我不去給二哥告你,罷了你的職!”
“你自己說的。中午?!?p> “我說什么了。”
“慢慢來。”
啊,高渙剎那間又想起那滿月下的雪。
能活到今天,真的太好了。
迷茫中,仿佛又看見熒惑之晶緩緩降下。
——雪——好大的雪。
漫天的雪大的快要看不清那月亮。
大雪終于覆蓋了天地,與天海中僅存這瑩潔之一色。
等到破曉的啟明星若隱若現(xiàn)的發(fā)散出光華,狼女首先醒來。
她穿好衣衫,系好面具,確認(rèn)了靴中那黑金匕首,逆著星光瞧了一眼還呼呼大睡的高渙,轉(zhuǎn)身往快要燃盡的爐子里添了幾塊宮內(nèi)精制的炭火。
“雪……大雪……”
狼少女來不及細(xì)想這竹床上傻子的夢囈,她輕盈的從屋外合上了門。提著匕首,沿著那倒映著破曉星光的遇賢池的水面,向西宮三條的方向走去,
她,還有筆帳要算清楚。
桃枝憑著記憶摸到西三條的最里間,一腳踢開那上面寫著“赦制漢陽郡公府”的斑駁朱漆院門。被稀疏燈火點映的院內(nèi)一概草木早已枯黃,去年秋冬的樹葉還散落在院內(nèi)無人打掃,只是樹葉中間細(xì)微的可辨出一條被人來往走過的痕跡。
桃枝登時心生狐疑,追蹤者這痕跡越過正廳來到右側(cè)的一間臥房門口。
一路走來,竟無一人值守。
她不屑于多想,黑金匕首和天絲弦在手,她就是無敵的。
踢開那臥房斑駁的槅門,正眼是一盞繡著花鳥翱翔的巨大屏風(fēng)。她繞過那屏風(fēng)走向后面的光亮處,燈下的高洽正披著衣袍坐在榻上等她。
她還沒來得及過去先給他來一點教訓(xùn),先神武帝最小的兒子就劇烈的咳嗽起來??戎菭T火也跟著搖晃著燈影,屏風(fēng)上的花鳥的影子也似乎映照于影壁上飛了起來。
劉桃枝走進(jìn)了一看,高洽臉色慘白,若不是被火光映照著,簡直跟將死之人一樣。想到這,果然他就咳出一口血。
劉桃枝看著這孩子,心微微軟下來,走過去坐于軟榻的邊緣,卻仍然平靜的看著那幼童的臉。
高洽用枕邊的絲巾擦了擦嘴邊的血,小小的年紀(jì)有些不自然的狼狽。他輕輕的呼了幾口氣,用明顯是強(qiáng)打的精神開口樂道——
“姐姐果然是來了。”
“漢陽郡公,我說過。你習(xí)慣不好?!?p> 高洽赧然一笑,慘白的小臉上浮現(xiàn)出怪異的紅暈。
“你果然聽出來了。我就知道?!?p> 幼童低下頭,自知做了錯事就要接收懲罰。
桃枝的目光從他臉上移開,轉(zhuǎn)而又去看那榻上掛著的一只鳥籠。里面有一只將死的鳥兒正一動不動的臥著,絨毛微微顫動。
“姐姐。很可愛吧,這鳥兒?!?p> 高洽自顧自的說起來。
“這鳥兒是亡母所養(yǎng)的大鳥的孩子。呵呵,你應(yīng)該不知道我的母親吧。我的母親只是先父身邊一名微不足道的侍女,在先父討逆出征的最后一次酒宴上酒醉之后有了我。就像七哥所說,我是個遺腹子。你知道遺腹子吧?就是沒見過父親的樣子就成了孤兒的孩子哦。”
他頓了頓,接著說——
“你一路走來應(yīng)該很好奇吧,為什么我這府內(nèi)一個親隨都沒有。哈哈,其實也不奇怪那,亡母是記憶中唯一照顧過我的人。她于去年冬天也去了。就葬在這院內(nèi)的那顆桂花樹下。姐姐,你知道桂花樹嗎?花很香哦。我想著如果這花吸收了母親能開得更好更香就好了呢?!?p> 一種不妙的預(yù)感浮上劉桃枝心頭,她又想起了那水邊孤零零遠(yuǎn)去的背影。
“太后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我既沒有得寵的生母,也沒有一母同胞的哥哥照拂。是啊,很辛苦,我的病就是這么埋下的?!?p> 桃枝想起含光殿上被打死的游氏,一時也不知道哪個比較幸運。
“偷窺姐姐是我不對??晌姨矚g七哥哥和姐姐了。怎么說呢,七哥哥是我們十五個兄弟中非常不同的一個人。他身上沒有那種我們其他人身上隱約浮現(xiàn)的發(fā)狂的氣味。除了七哥哥,就是隔壁的十四哥哥對我最好了。因為大家境遇都差不多嘛。不過,十四哥哥至少還有一個年長的五哥哥照拂,他的生母鄭氏在父親生前也頗得寵愛。鄭氏得知我的亡母去了,偶爾也過來照看照看我什么的呢。我很喜歡她?!?p> 說到這他神色一暗,似乎不想說到鄭氏身上。劉桃枝身居帝測,偶爾不想聽也會聽到后宮的流言。這隔壁十四小王爺十歲多了還和母妃睡于同一張榻,宮中早有難聽的流言。但是無依無靠的母子二人,也不奇怪吧。等等,說到這生母鄭氏……難道是……鄭大車???劉桃枝知識隱約記得高歡早年因為這個女人和高澄搞到了一起,打了十四歲的高澄一百軍棍,還差點斷絕父子關(guān)系!不簡單啊。
“哈哈,我知道姐姐在想什么。流言我知道的,是真的哦。十四哥哥悄悄跟我說了男女之事哦。”
令人發(fā)狂的氣味。劉桃枝異樣的預(yù)感又增添了幾分。
“于是我中午逃課剛好碰見你和七哥哥,我就好奇的在那里看你們,看你們親吻。我知道的哦姐姐,相愛的人是要親吻的,這沒什么的。姐姐的竹筍把我辣慘了呢。之后又喝了不少池里的生水,我這血姐姐可得負(fù)起責(zé)任來?!?p> ——這是你自己大晚上不睡覺趴著偷聽的結(jié)果吧?
桃枝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高洽一聽這話就止不住咯咯的笑了起來,連帶著又咳了一陣。
“是的哦,桃枝姐姐。不,我的七嫂?!?p> 他的小小目光迎著燭光突然變得柔和。
“可是我還是想知道這世界多一點啊。我怕我跟這鳥一樣,活不了多久了呢。盧博士的課雖然艱深難懂,但是我卻是努力學(xué)習(xí)過的。我沒有一副七哥哥那樣的好身體,我還是希望以后至少成為三哥哥那樣文政精通的人呢,姐姐?!?p> 三哥哥,高浚,狗腳。劉桃枝心想你三哥哥估摸著也活不了多久了。
“哈哈,姐姐雖然帶著面具,但是眼神很好懂呢。三哥哥想干的事我看得出來,這種事情沒有對錯的。即便三哥哥不出手,六哥哥和九哥哥也會出手。我們兄弟就是這樣的,為了這至高的御座暗地里相互碾壓。姐姐,不奇怪的?!?p> 六王和九王?這是除瘋癲的高洋和巷角暴哭的高濟(jì)外,婁太后剩余的唯二嫡生子??墒恰?p> “看來姐姐還不知道。不過也是呢,姐姐身居帝側(cè),當(dāng)然容易被表面的和氣所迷惑??墒沁@樣不行哦,這樣是無法成為一名合格的影子的?!?p> 劉桃枝想你小小年紀(jì)居然還敢教訓(xùn)起我來。
“哈哈,姐姐,不要生氣。我說話是這樣的。偷看的事我向你道歉。我錯了。希望你原諒。也請你別把我的病記掛在心上,這不是你的錯。我的身體是這個樣子的。今天說了很多話,我累了,昨夜吹了冷風(fēng)一夜未睡,姐姐下次再來找我玩吧?!?p> 說道這里,高洽粲然一笑。他看向那只籠中鳥——
“姐姐知道這是什么鳥兒嗎?是鹡鸰哦。姐姐知道鹡鸰嗎?晉朝的袁宏在三國名臣序贊里說的“豈無鹡鸰,固鎮(zhèn)名器?!本褪堑k哦。我問了盧博士,說是象征兄弟手足的鳥兒呢。很好看吧?”
劉桃枝默默的看著他眼中閃爍著的絕望的燈火,不知應(yīng)不應(yīng)該開口勸慰他。
高洽看著這鳥兒,眼角一行清淚滿溢而出,也不去拭,只呆呆的看著那將死的鳥兒。
劉桃枝覺得自己在這里再也呆不下去了。仿佛自己也能聞到那高洽所說的高家兄弟身上散發(fā)的瘋狂的氣息。她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黑白相間的鳥兒,轉(zhuǎn)身走去。
“姐姐,下次再來看我哦?!?p> “姐姐,要記得哦。”
劉桃枝不敢轉(zhuǎn)身看他,加快了離開的腳步。
兩日之后,后宮中傳來消息,先神武帝最小的兒子漢陽郡公高洽歿了。
聽到這個噩耗的劉桃枝正立于高洋背后的暗梁上,她感覺什么事情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