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英啊,剛剛南都廣播學(xué)院把電話都打到我這里來了!核實你家老三這次全國青少年演講比賽是不是得了亞軍,只要他高考成績沒問題,歡迎他報考??!這可是天大的好機會啊!你可得回去好好跟磊子說,要好好把握這個機會啊!”老馬在辦公室興奮地搓著雙手一臉期待的說道。
“放心吧,馬廠長!我家啟磊肯定沒問題的!那我先回家報喜了啊!”
“快去吧,去吧!”老馬揮揮手來回在自己辦公室興奮地踱步,仿佛即將步入名牌大學(xué)的是自己兒子。
一九七九的春天,趙啟英在紡織廠的大道上一路狂奔,漫天的柳絮落在她兩根油亮的大麻花辮兒上,點綴的恰到好處。她不自覺的露出兩顆虎牙,滿面春光的笑著,天真可愛。
快到自己家排房的時候,老遠(yuǎn)就看見大樹下趙啟磊和廠里的老頭兒在下象棋。
倒春寒還沒結(jié)束的春天,趙啟磊就迫不及待的露出自己黝黑的肌肉,右手拍著大腿又笑又跳的將了一軍。
“磊子,回家!”趙啟英馬上換了副面孔,怒目圓睜,氣鼓鼓的吼道。
“來了,姐!大爺們,領(lǐng)導(dǎo)召見,我先走啦!”趙啟磊從馬扎上一躍而起,一把抓起自己的外衣和書包,“嗖”的一聲,就蹦到趙啟英身邊,幾個棋壇老將笑著搖了搖頭,沖趙啟英擺擺手。
趙啟磊轉(zhuǎn)過身殷勤的拿過趙啟英的布包,諂媚的說道:“咋了姐,誰又惹你不高興了?”
“你啊,除了你還有誰??!”趙啟英朝大爺們不好意思的欠欠身笑了笑,轉(zhuǎn)過頭就白了一眼趙啟磊,沒好氣的說道:“你能不能爭點氣啊,不要瞎玩了,今年馬上要高考了?!?p> “著急啊有啥用啊姐,我這數(shù)理化都不行,咋我也考不上啊。我都想好了,等高中畢業(yè)了,我也趕快到廠里上班,這樣咱家就又多一個人賺錢了,怎么樣?”趙啟磊慌忙穿上衣服,更諂媚了。
“不怎么樣,姐沒機會上大學(xué),你可有的是機會,快走,咱回家說?!?p> 趙家在第三排東數(shù)第四戶,工廠里的大排房每家每戶都長一個樣子,俯瞰像一板一板巧克力就那么隨意的掉在地上,。
“媽,我們回來啦!”趙啟英人還沒進(jìn)院,興奮地聲音早已經(jīng)飄然而至。
“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那洗手吃飯吧,你爸和老二都還沒回來,你倆先吃,我等他們回來再一起吃?!睆埞鸫憾藖頎Z菜和饅頭,放下碗和筷子,用圍裙擦擦手圍裙,正要回廚房。
“媽,我有大喜事兒要宣布,快快你先坐下?!壁w啟英一把拉住要離開的張桂春。
“馬廠長跟我說,南都廣播學(xué)院在全國演講比賽上相中咱家磊子了!只要咱磊子高考成績過線,就要咱磊子去上學(xué)呢!”英子忽閃忽閃的眨著大眼睛,露著小虎牙,興奮地說。
“姐,你可別逗了,那這好事兒還能輪上我了?”
“我啥時候逗過你了!你初中高中一直都是咱全省的演講冠軍,憑啥輪不上你呀!”
“啟英啊,這高考是好事兒,但媽也不懂啊,回頭等你爸回來你們商量商量吧?!睆埞鸫旱男θ葜型嘎吨悦?,嘆了口氣,又折返廚房。
“磊子,你現(xiàn)在就好好補習(xí)你的文化課,姐盯著你學(xué),你肯定行!”
一向機靈活潑的趙啟磊怔住了,這個消息就像腦門上趴了只綠頭蒼蠅,接著又挨一個悶棍。蒼蠅是打死了,腦袋上卻落了個大包,一時不知是喜是悲。
晚飯時間,趙永康和二兒子趙啟平回家前自然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喜訊。然而飯桌上,一家人卻格外的安靜。
“爸,磊子這事兒咋說?”趙啟英急不可耐的率先發(fā)問。
趙永康把他面前的白酒一飲而盡,攥緊酒杯,深呼吸了一口,說道:“咱家沒出過讀書人,我一輩子都是個技術(shù)工人,你媽大字不識一個,你和二平又沒趕上這好時候,現(xiàn)在國家恢復(fù)高考了,這是個好事兒。從今天起,咱們?nèi)胰硕家煤弥С掷谧涌即髮W(xué)的事兒。孩兒他媽,以后每個月多拿出兩塊錢來,給老三買肉補腦子,我這酒就不喝了,等咱磊子考上大學(xué)了,再喝慶功酒?!壁w永康輕輕放下酒杯,用厚實粗糙的手掌使勁揉了揉趙啟磊的頭,臉上顯出一片紅暈,不知是人醉酒還是酒醉人。
第二天醒來輪到趙啟平排休,可張桂春并沒有讓他睡懶覺的意思,大清早就安排他去打水。
趙啟平個子高,但人極瘦,長長的臉上一雙不經(jīng)常抬起的眼睛,跟伶牙俐齒的弟弟完全相反。一張嘴就伴著一點結(jié)巴,時間一長,連話都很少說了,甚至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他小時候是個多么靈光的孩子了。
趙啟平磨磨唧唧走到水閥的時候,前面已經(jīng)排起老長的隊了,大娘大嫂們嘰嘰喳喳的聊個不停。趙啟平既不打招呼也不知聲,把水桶往地上一放,低著頭,等著隊伍向前挪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容易輪到他,這才慢慢吞吞提起水桶,費力的向前蠕動。
可能是蠕動太慢,沒過多久就聽見背后一聲“悶葫蘆,打個水都磨磨唧唧,我著急洗頭下午還上班呢,你讓我先打!”不用猜,一定是廠里出了名的潑婦,劉旺家的媳婦范梅。
這范家溝是臨城下面出了名的窮山溝,貧困年間連黑面饃都沒得吃,村里人吃光了除人以外所有帶生命跡象的物種,個個眼里都冒著絕望的綠光。范梅的娘又是個外地拐來的傻媳婦,除了范梅幸免于難,剩下兄妹三個,都有不同程度的神經(jīng)病。劉旺娘也是范家溝出來的苦命人,老范頭兒就領(lǐng)著女兒進(jìn)城,只想給這唯一正常的孩子找個活路,這才說成了劉旺的媳婦兒。
原先嘰嘰喳喳的女人們,一看這個架勢都安靜下來,齊刷刷的望著趙啟平。
趙啟平像從任意門誤入了垃圾場,滿臉都是綠頭蒼蠅,屏住呼吸又大腦缺氧,抬頭擠出一句:“該...該我打...打水了,你得排隊。”
“是該你了,可我著急用啊,你這半天磨磨唧唧也打不出個水來,誰等你?。 ?p> 范梅趾高氣昂的繞過趙啟平,自顧自的打起水來,斜著眼睛說道:“一個大男人,成天喪眉耷眼的,怪不得娶不上媳婦,三棍子也打不出個屁來,哪個女人瞧得上你!”
趙啟平的臉憋得更紅了,無數(shù)句臟話從大腦飛向喉嚨,卻造成交通大癱瘓,燒掉了嗓門的主板。
“你說什么呢,你有種再說一遍!”
話音還沒落地,只聽見“咣當(dāng)”一聲,趙啟英一腳把范梅的水桶踢飛了,一雙大眼睛發(fā)射出兩道可怕的激光恨不得把范梅當(dāng)場燒烤了。
“你干啥!”
“你說我干啥!嘴上積點德吧你!”
“我呸,你弟沒出息我還說不得了是吧!還有你,二十好幾也嫁不出去,就知道在廠子里撒潑!”
“我弟有沒有出息不重要,我嫁不嫁的出去也不關(guān)你事,我們就講個理字!今天要是說不清這個道理,誰也別想打水!”
話音都還沒落地,范梅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從口袋里掏出一塊黃色的手絹,十分夸張地嚎啕大哭起來??匏麄兘愕苋硕嗥圬?fù)人少,哭自己命苦被城里人欺負(fù),黃手絹隨著雙手上下飛舞。趙啟英不說話,雙手交叉抱胸,昂著頭看著范梅的獨角戲。
趙啟平在姐姐背后一動不敢動,像支起勝利旗幟的那根旗桿。
過了一會兒,人群開始騷動了,攛掇著趙啟英打水回家,姐弟倆沒再理會范梅,打完水安然回家了。
趙啟英下午剛到廠里,就被馬廠長叫去了。
廠長辦公室里,一身泥濘哭天搶地的范梅正緊緊拉著老馬的手,哭訴自己被欺壓的遭遇。趙啟英一看這架勢,也不做聲,摘了頭上的白棉帽,扯開口罩,抽掉兩個袖套使勁拍打著身上的棉塵,站在廠長桌子前聽候發(fā)落。
“趙啟英啊,你是咱們廠的三八紅旗手,又是全場最年輕最得力的班長,怎么弄成這個樣子?我這一個廠長,還得幫你們斷家務(wù)事了?廠子里幾千口子人等著吃飯呢,你就給我找這種麻煩?”馬廠長趁機掙脫開范梅的泥巴攻勢,邊洗手邊說到。
趙啟英“啪”的一聲,把棉帽和袖套拍在廠長桌子上,射進(jìn)辦公室的那縷陽光下突然就被激起了一層迷你的棉渣風(fēng)暴,爭先恐后的直沖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