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又回到了頭頂,我望著月亮。
沉靜的夜,沉靜的風。
一切變得如此沉靜,可我仍然感到無處可去。
我不斷地思考著老者說的話,并回想那圣甲蟲雕像的樣子。
沒有絲毫變化,任何方向上的沙子仍在崩壞。
它們一直在崩壞,這大地上出現(xiàn)的任何一個腳步都脫不了干系。
我察覺到,這外面的風和隧道里的風不一樣,也許是那的環(huán)境幻化出了真理。
我隨著風滑行,風弭平了我的心。
為何那老者的話不會應驗?
認真想起來,他的話根本就不明不白,我到底該如何想想神?
我只能想象出那雕像的樣子。
他讓我相信神,不如說更像是讓我相信他。
神除非是作為人類,否則是不會對人類說話的,真神所處的世界應該是不為人知的。
也許神會跨越某種我無法想象的介質(zhì)向我們傳遞信號,而我們能感受到的不過是其中微弱的一部分。
那老者絕不是神,而他口中那樣的神,是任何人都可以成為的。
抱持著平靜和平衡,我開車重新回到了墻下。
我又一次沒趕上發(fā)放食物的時間,
我對上面喊:“喂,朋友,給我飯?!?p> 很快,那穿著警察衣服的男人隨著繩子滑下了墻,他走到我面前把袋子遞給我。
見到他我莫名地渾身震顫,好似有匹猛獸在胸腔內(nèi)躁動。
我接過袋子,照舊握了手,然后他毫不猶豫地回頭便要走。
等他在墻的口子上站定,我叫住了他:“喂,朋友,可以問你一些問題嗎?”
他把身子側了過來,點了點頭。
由于他離我有些距離,我看不清他眼睛,看起來他好像在回望我頭頂上方的空氣。
我問他:“墻那邊是什么?我很好奇。我發(fā)現(xiàn)這邊只有神、侍者、風,和車。”
他好像因為我的提問而對我感到驚奇,把身子完全轉了過來。
他說:“你從哪知道這些的?”
“沿途的風告訴我的。”
“那么過來吧,清洗你的罪業(yè)。那邊不是你的歸宿?!?p> 這話很奇怪,很突然。他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需要洗掉什么嗎?我沒有做錯什么?!?p> “我們生來就有罪,我們是怪物。你瞧瞧,你拖著的每一個腳印都有罪。哪怕你除了行走什么都不做,你也在推動著周遭的發(fā)生。只有回到這邊,我們才能完成自己?!?p> “我過去了,還能回來嗎?”
他搖搖頭。
我說:“那么我還不能過去,我有事情要做。”
說完我便要折返。
他放大音量,叫住了我:“過來吧,這邊就是你要去的地方。在那邊,你永遠可以找到事情做,可你不知道,在這墻上看來你只是在墻里不斷地兜圈,不斷地在復制自己。你有思想,這很難得。你有權利過來,你不屬于那邊?!?p> “你好像非常明白。你如何知曉這一切?”
“我是天空的使者?!?p> “等等,你等我一下?!?p> 我讓自己平靜下來。
我埋頭聽見大地哀傷的嘆息。
我趴到地上把耳朵貼上去。
我聽見風變得憤怒,我聽見有無數(shù)在哀悼的腳步。我在思索其中的寓意。
“我很苦惱”,我站起來注視著他說,
“這不是我想要的,我把風聲當成了自己的聲音。這是風想要的,我只是替風傳了話。你聽聽,還有這大地的低語,之前我還以為這是我在哀鳴?!?p> “我不會去管這是誰的聲音。聲音從你嘴里跑出來,這就夠了?!?p> “是嗎……是這樣的嗎?好吧,那么我現(xiàn)在在想,那邊是什么。我得先知道那邊有什么,我有些好奇?!?p> “這邊五彩斑斕。這邊有花,有鳥兒,有河流。這邊有生命,鮮活的真真切切活著的生命。過來吧,翻過這面墻,滌凈你的靈魂。你要明白,我在救你?!?p> 我揉揉眼睛,把注意放回我的四周、我的身后:大地在蠕動,天空在逃避。
我與這個世界是共同體。狼狽,難堪。
我的眼睛在沙丘上失去了焦點,我說:
“好吧,既然只是這樣,我也不想過去了。有人告訴我哪里可以活命,有人告訴我這邊有樂子。但我發(fā)現(xiàn)無論在哪都一樣,一切都在被摧毀,凡事都必遭破壞?!?p> “萬物也不停滋生著?!?p> “是,你說的是??晌抑皇沁@磅礴萬物的一小環(huán),我只感受得到破壞的瞬間,如果你不告訴我,我永遠也不知道萬物是在滋生著,我無法超越這種感知。我創(chuàng)造不了什么,也不想成為什么,我只能做到這些。”
“你瞧瞧這里,這寬廣的構造是多么擁擠。本該飽含字句的構想?yún)s幾筆帶過。你該不會是聽信了那所謂神的話吧?它只是痛苦與無能的產(chǎn)物、是疲乏的想要一勞永逸的駱駝選擇的信仰?!?p> “沒有,我沒有相信那些話。我也想去相信,但我做不到?!?p> “太可笑了,在你那邊你根本什么也做不到。你不該只是如此,你得過來。你過來了才會發(fā)現(xiàn)先前的自己是多么無知,現(xiàn)在的你根本不明白這邊有多么豐富多彩?!?p> 我不禁嗚咽,對他說:
“別再贈予我希望,我也不指望被寬恕。墻內(nèi)墻外不都在這天空之下嗎?連那星辰都滿是惡意。我寧可與沙塵共舞,我寧可與影子作伴。在這片土地上翻滾一生才是我的宿命。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求你了,不要再告訴我了。求求你,別再破壞我的世界?!?p> “沒見過光又怎能斷定其為惡濁的,你認錯了方向?!?p> “不,停下吧。時間不會再給我猶豫的空間,我不能去縹緲的那邊。到站才能得知如今未知的,又無法回頭。太可怕了,我做不到。我得走了,我想繼續(xù)生活?!?p> “你在畏懼,你仍然不明白我的用意?!?p> “我明白的,我只是不愿承認。是由于我無法接受自己,才會去反抗美好吧。不,這個回答還不足以用來解嘲。我受夠了,我就連和自己和解都做不到,我什么也不明白?!?p> “你太令我失望了。你好好想想,你在悲傷。你為何悲傷?你能夠在這里悲傷,還不明白嗎?”
是啊,悲傷在我身體里流動,涼意把我貫通。
我本不該悲傷的,為什么呢?為什么呢?
我不停問自己為什么呢?
“我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我并非錯誤,亦非怪物。我永遠也不會明白,悲傷根本就沒有理由。我因悲傷而悲傷,如何能弄清一個無限循環(huán)的源頭?你在簸弄我,你是欺騙者。你是欺騙者!你快去死吧,你毀了我!”我無法控制地嘶吼。
“那么結束吧。你完蛋了,我也完蛋了,一切都完蛋了!”
我連頭都沒有抬起來,眼淚刺痛著我的雙眼,我萬分苦楚,再也沒有勇氣抬頭看他。
我被剝離了,我連自己都不屬于。
太陽升起,天空被撕裂,光線把我刺了個透,一個個的空洞從我頭里冒出來,冒到頭頂上來,是把整個自己塞進去都填不滿的空洞。它們只會分割然后吞噬所有放入的思緒,轉化成一縷縷的空虛。
我感到頭暈目眩,視覺里涌滿了像是沙漏的圖塊。
沙漏!只有沙漏是神,沙漏才是真正的神。
這世界就是個不斷顛來倒去的沙漏,一部分奪走另一部分,又被奪回去,黑夜吞噬白天,白天又吞噬黑夜,如此不斷循環(huán)。而只要一點點的動靜就會令沙漏傾斜,促使循環(huán)的發(fā)生。
我感到很壓抑,感到某種無法想象的狹窄,我撕開袋子,貪婪地把那些食物塞進肚子里,卻怎么也滿足不了那些空洞。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我把頭插進腳下的沙子,滿頭的窟窿讓我一瞬間陷入大地。
世界漆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