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步入金鑾
晨。
朝霞遍布。
初升的日頭灑下金光萬道。
似有金龍蜿蜒穿行天際間。
偏殿里，蘇赫摩挲著那一件件碼放齊整的整套行頭，這是叫龍袍吧……從前看著景帝臨朝龍御盛裝，卻想不到是這么繁縟，鋪開來這么大一攤的。
順手撿起一條玉帶，摸了摸玉帶上綴滿的寶器，他莫由來的就想起，頭一回穿朝服，還是柳仙兒和翠兒幫他侍弄的……
別的一時已是記不清了，但柳仙兒那水靈靈的眼睛，上下瞅著他，看也看不夠的樣子，好似此刻就在眼前一樣的。
那時，好像也是這樣一個清亮的早晨吧。
“一時間趕制不出來……”康公公在一旁隨侍著，稍遠(yuǎn)些，一排宮人和宮娥，也不知怎的，個個鵪鶉似得委頓著身子，皆在瑟瑟發(fā)抖。
“這一身，是……先帝，舊物。”康公公解釋道，“不過，一次也未穿戴過?！?p> 他側(cè)過臉，莫無表情的回視一眼，壓低了聲量，“都是些不中用的東西?！蹦切┤?，就都抖的篩糠一般了。
隨即在蘇赫身邊，他補(bǔ)充道，“只消一日，最晚明晨之前，定能置辦出一套新的。常服，兩套?！?p> 蘇赫顯然對此毫不在意，“康公公?！?p> 康佑福當(dāng)即伏低身子，“當(dāng)不得，也受不起。陛下使喚，吩咐老康就行。”
蘇赫不由得呵呵笑了，“陛下？我這還沒登金鑾殿呢?！?p> 康佑福的眼睛就亮了，“登不登金鑾寶座，陛下就是陛下。要按老奴說法，以如今陛下大威能境的修為，略施展一二，嚇也嚇?biāo)滥切﹤€朝臣。從來也未有大威能境的天子，陛下可謂千古一帝?！?p> 蘇赫僅是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頭，“康公公，還未來及問你，今后是怎么個打算？”
康佑福知道蘇赫所言何物，他顯然也對此早已思忖過，當(dāng)即躬身道，“陛下若用得著老奴，老奴照舊侍奉就是。陛下若用不著，老奴京城里貓著。當(dāng)然，有事陛下隨時召喚就行?！?p> “京城里貓著？你有置下宅子？”
康佑福笑得就有些不好意思，“不止一處。兩位先帝皆是寬厚，一向?qū)吓珦嵝粲屑印２徊m陛下，富可敵國老奴不敢說，富甲一方，確是有的?！?p> “就不想去江湖再看看？”
他那略有些佝僂的腰身，便就挺直了些，“前些日與南巫交手，是傷了些根本。不過老奴若再入江湖，不敢說橫著走，只豎著趟，這世間又有幾人能攔的住……”
言至此，他的腰身復(fù)又躬了下去，搖搖頭，“見過不一樣的風(fēng)物，侍奉過人中之龍。早就沒有江湖那番心思了?！?p> 余光中，一個小黃門的身影在門外探了探頭，康佑福忙道，“陛下，吉時已到?！?p> 蘇赫默然點(diǎn)頭。
康佑福擺擺手，身后的宮人宮娥忙步上前，要替蘇赫著龍袍，他鄭重?zé)o比的親手端起了龍冠冕旒。
對著那一堆一攤明黃晃眼的玩意兒，蘇赫不過嗤笑一聲。
散發(fā)披肩，他照舊束起。
拽起一件新的油皮黑氅，大步出了偏殿。
康佑福急得暗暗跺腳，卻又奈何。
慌忙緊步跟去，他壓低了聲量，“陛下，還是先先去一趟摘星樓吧……”
“不必?！?p> ……
今日，開啟奉天金鑾殿。
這皇城第一大殿，非新皇登基，皇后冊立，祭天封禪，舉傾國之兵，賞開疆裂土之功，這類國之大禮制不能輕啟。
只踏上一側(cè)金磚大道，蘇赫面前就是黑壓壓的一片。
近衛(wèi)軍所部，遴選出的數(shù)千將士，列方陣，已待多時。
偌大的方場，被他們?nèi)脻M滿當(dāng)當(dāng)，每一雙眼睛，望向蘇赫都是炙熱的。
這是他們往來廝殺，為之效死的大將軍。
這是他們追隨左右，真心擁立的皇帝。
他們一個個昂身佇立，緊抿著嘴，靜寂無聲。
只蘇赫出現(xiàn)在他們視線中的那一刻，沒有人指揮，他們整齊劃一的抽出佩刀，遙指向天，向他行了隆重的出征禮。
只這一禮。
帶起無邊血腥殺氣，就如一條血龍騰挪盤旋于皇城方場之間。
輕步跟隨在蘇赫身后，曾經(jīng)江湖人稱血煞的康公公，不禁細(xì)瞇起了眼。
然則蘇赫根本就未看他們一眼。
他不能看。
他只怕自己只看一眼這些追隨他往來廝殺的袍澤兄弟，就會忍不住……
只對身側(cè)赤焰使過一個眼神，赤焰會意的沖方場中將士們擺了擺手。
唰！
數(shù)千把擦拭得一塵不染的閃耀鋼刀，回刀入鞘。
禮畢。
他們便又如一桿桿扎在地上的標(biāo)槍一般，巋然不動。
奉天金鑾殿，正門大開。
步至門前，只覺得那一道道將士們的目光直灼得他渾身發(fā)燙，蘇赫終就轉(zhuǎn)身……
他看了一眼他們。
他們中的很多人，他都叫得上名字。
他曾與他們一起，狂奔突進(jìn)。
他曾帶領(lǐng)著他們只靠兩條腿奔襲千里。
他與他們戰(zhàn)石城，戰(zhàn)潼關(guān)，策馬京城，自甘陜至京畿轉(zhuǎn)戰(zhàn)四野……
荒原上，他們一同嚼過干糧，草垛子里，他們一起共飲一壺酒。
這些，皆是他的生死兄弟。
終就到了此刻，他們一同到了這天下的皇城重地！
只這一眼。
不知是由誰開始，繼而十人，百人，千人，似風(fēng)過麥田般，他們單膝跪地，山呼吾皇萬歲！
……
金鑾殿內(nèi)一派朱紫之色。
此間站立，皆是朝中重臣。
殿外的盔明甲亮他們見到的，殿外的山呼海嘯之聲，他們聽到的。
然而，蘇赫阻了侍衛(wèi)門前唱喝，只一步踏進(jìn)殿內(nèi)。
殿內(nèi)靜寂竟似荒廟。
他的腳步聲起。
只聞前排幽然傳出一聲，“誰人姍姍來遲，殿內(nèi)行走？”
蘇赫腳步未停，抬首望去，發(fā)問者，禮部左侍郎田賀。
再進(jìn)幾步，左班首轉(zhuǎn)出刑部尚書梁光正，“未知晉王殿下，從何處來，又要往何處去？”
蘇赫不答，繼續(xù)前行。
獻(xiàn)王蕭逸在眾臣之前，沖蘇赫展顏笑道，“京中大臣們都在等晉王自摘星樓接回父皇。卻不知父皇，今何在？”
蘇赫步履已至階下。
他撩動黑氅，緩緩轉(zhuǎn)身，從左至右，將班首的文臣武將一一掃過。
他輕笑道，“堂堂大夏天朝，文武匯聚此殿中，至此，只有這三問？”
殿內(nèi)，人皆無聲。
忽而殿內(nèi)暴起一聲厲喝，“敢問晉王殿下！殿外甲兵林立，晉王是要效仿那董仲懿，擁兵自重，以壓群臣乎？”
蘇赫只沖那人呵呵一笑，“錢都督，這么多大學(xué)士今日在列，你就省省吧。即便我一個狄蠻之輩也都知道的，董太師，不過朝綱專斷，另立新君而已?！?p> 蘇赫也不再看他，而是反身直往那階上去，“我則大不同?！?p> 言語間，他便向居中那張華美厚重的龍椅徑直坐倒。
如何不同，此時已不言而喻。
又如何？！
無人相阻，又有誰人敢阻他！
蘇赫坐下的那一刻，康佑福尖聲高呼，“叩拜天子！”
其聲縈繞回蕩于殿宇廊柱間，余音渺渺于藻井之下。
然而，殿內(nèi)群臣，除卻新晉位列金鑾的近衛(wèi)軍薛丁山、秦峻諸將之外，再無一人下拜。
康佑福頓時氣機(jī)鼓動，便要再喝一聲……
蘇赫卻沖他擺手示意，隨即朗聲大笑！
“有句話說的實(shí)在是再應(yīng)景不過！只要我不覺得尷尬，尷尬的永遠(yuǎn)就是別人！”他揮手于座前階下，“如何，諸位大夏的架海紫金梁，擎天博玉柱們，爾等此刻覺得尷尬乎？”
裕親王蕭仲康眼觀鼻，鼻觀心，又如禪定一般。
獻(xiàn)王蕭逸，帕巾捂在嘴邊連連輕咳。
樞部齊甄，齊尚書與右侍郎薛世祥對視一眼，雙雙冷笑。
袁承煥始終低首不語，實(shí)則手心手背早已皆是汗，他咬碎鋼牙，就要出列當(dāng)階跪倒叩拜新帝……
卻被魏思勤牢牢一把拽住，沖他重重的搖了搖頭，無聲口語連道，再等等。
金鑾殿中，朝中大學(xué)士盡數(shù)在列。
協(xié)辦大學(xué)士歐陽旭文，嘆一聲，出列長躬一禮，這才緩言道，“歐陽某人，有話要講。非是群臣如此作態(tài)，實(shí)在晉王此舉，于禮，于制不合。景帝尚在，一無傳位詔書，二無禪位口諭。晉王縱有救萬民于水火，挽社稷于狂瀾的潑天功勛，卻令群臣如何自處？”
他自轉(zhuǎn)身沖群臣一揖，“若晉王一味持強(qiáng)相脅……吾等，本就清流。寧一死入青史爾?！?p> “說的好啊?！?p> “正是此意?！?p> “歐陽學(xué)士不愧清流之楷模。”
“既能青史留名，死則死矣！”
皆無大聲，嗡嗡嚶嚶卻就在金鑾殿漸漸泛起。
歐陽旭文面帶不顯之得色，搖頭晃腦，欲再開言……
蘇赫隆聲道，“果然個個皆是錚錚鐵骨！大夏朝堂有歐陽學(xué)士這般中流砥柱，真是家國之福。”
“愧不敢當(dāng)，愧不敢當(dāng)?！睔W陽旭文連聲道。
“敢當(dāng)！如何不敢當(dāng)！御北大將軍徐凌之孫，我麾下徐北毅徐都尉僅率千騎夜襲狄汗巴蓋烏金帳大營。此一役，徐都尉建奇功，大勝之。然而即便如此，活著回來的不足百騎……”
“他們火焚巴蓋烏大營，屠戮近萬狄騎傷兵……返回的百騎，亦是體無完膚，個個帶傷。徐都尉往來廝殺，險折一臂……”
蘇赫只兩句話，頓叫殿內(nèi)眾臣雅雀無聲。
只此兩句話，其中兇險與慘烈，已涌上眾人心頭，皆暗暗唏噓不已。
獻(xiàn)王蕭逸，放下手中帕巾，冷聲道，“戰(zhàn)陣之上，將士用命，為國為民，死傷乃常事爾。卻不知此時晉王言及此，所謂何意？！”
“何意？”蘇赫冷笑道，“火海之中，徐都尉自巴蓋烏的金帳中搶回了不少重要之物。這其中，有滿滿三個皮囊，里面皆是京城中人投往敵營的書信?！?p> 他頓了頓，留給殿內(nèi)眾人足夠思忖的時間。
他繼而笑道，“粗略看過，可謂觸目驚心。狄騎圍城不滿十日，書信中卻很有些人巧言令色，阿諛逢迎，其風(fēng)骨真真令人嘆為觀止。我記性不好，書信中的落款實(shí)在記不住幾個?！?p> 他望向已然唯唯諾諾向后退去的歐陽旭文，“這投信中人，沒有你歐陽大學(xué)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