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地上郡。
榆林之戰(zhàn)。
十日內(nèi)，嚴峻杰與周彪的聯(lián)軍與巴蓋烏帳下大將聶鋒統(tǒng)帥的十八萬狄騎接戰(zhàn)四次。
四戰(zhàn)，雙方都打的極為辛苦。
榆林之戰(zhàn)已儼然是陳宮與韓康之戰(zhàn)。
陳宮，五步之毒。晉王家臣。
韓康，鬼謀之才。狄汗軍師。
蜀步堅韌，秦兵勇毅，近衛(wèi)軍悍不畏死。
狄騎刀疾馬快，暴虐兇蠻。
此二位謀臣皆諳熟韜略，奇謀詭計可謂令人眼花繚亂，層出不窮。
……
二月十一日夜，韓康置謀，乘夜人銜枚，馬摘鈴，突襲嚴峻杰屯兵糧的三家口。一把火燒得三家口十數(shù)萬擔糧草化為了青煙。
得勝回營之際卻就在過龍崗下，中了陳宮的埋伏。漆黑的夜色里，過龍崗下遍地鐵蒺藜，處處陷馬坑，陳宮亦使火攻之計以牙還牙……只一役便將過龍崗燒成了赤野焦土，殺得狄騎人仰馬翻，死傷無數(shù)。
韓康狼狽敗回營中，卻也中了火毒。
十三日，沙家店再戰(zhàn)。
聶鋒擺出鷹擊之陣，卻不攻伐，只以騎射之利，往來調(diào)動左右兩翼，只殺得嚴峻杰與周彪麾下的步軍苦不堪言。
陳宮亦身陷陣中，鷹迪拼死護衛(wèi)之下，倉惶逃脫，股間中一箭，險險要了他半條命去。
十五日，久未露面的白方朔邊騎終于覓機而至。
邊騎以勇絕之力，自北而來，直搗聶鋒的中軍。
至此時，嚴峻杰與周彪的步卒以地勢之利蜂擁而下，將狄騎兩翼團團圍住。
此一役自辰時戰(zhàn)至未時，嚴峻杰再無余兵可調(diào)，周彪的近衛(wèi)軍步勇也已盡數(shù)上陣……然而狄騎太過兇蠻，又有巴特爾率后軍兩萬騎殺入陣中……
已有數(shù)次步軍軍陣便就要徹底崩潰，甚至白方朔的邊騎亦有退兵之意……
卻就是張挺的陷陣營！
陷陣營死戰(zhàn)不退，寸步不移。
擋在哪里就扎在哪里。
扎在哪里就戰(zhàn)在哪里。
戰(zhàn)在哪里就死在哪里……
至酉時，狄騎終就再無戰(zhàn)意。
軍心散處，四下奔逃。
韓康不禁扼腕長嘆，狄人心性果然就打不得鏖戰(zhàn)。
再撐過半個時辰……不，三炷香……甚至數(shù)息間，大夏的步卒就要敗了！
然而，卻就是這樣……
兩軍較力，纏斗死戰(zhàn)，再奇詭的計策終也無用，再精妙的算計終也無用。戰(zhàn)至酣時，比拼的便不再是刀兵之利，而是人，決勝的便只有人的意志。
大夏的將校各個身陷陣中，力戰(zhàn)不倒。大夏的步卒，撐住了。
邊騎，終就未退，也根本退不走。甚至從不臨戰(zhàn)的白方朔，此役佩劍也終見了血。
狄騎惜敗。
原黑風寨二當家，巴蓋烏帳下統(tǒng)兵副帥聶鋒戰(zhàn)亡。
巴蓋烏的袍澤，蒲類王庭金吾衛(wèi)巴特爾，戰(zhàn)亡。
裹在亂騎之中，韓康火毒迸發(fā)昏迷不醒，最終逃出秦地的狄騎尚不足四萬騎。
……
嚴峻杰一桿銀槍只殺得通體赤紅。
周彪掌中織秋刀堪堪再也拿捏不住。
白方朔目視邊騎傷亡慘重，只是連連苦嘆。
他們沒有尾隨狄騎而去。
他們已實在無力追襲。
張挺的那一柄鑌鐵重锏便插在身旁。他身不倒，氣已絕。
陷陣營將士，赳赳秦卒，只此一役，竟無一人得活。
近衛(wèi)軍從此只設陷陣營虛席，再無陷陣營建制，以紀念上郡榆林之戰(zhàn)張挺將軍及其麾下將士之勇武。
近衛(wèi)軍軍中司馬穆青，陷在陣中，左右救護不及，被狄騎一刀削首，英勇就義。
勝，卻是慘勝。
與敗無異。
……
榆林之戰(zhàn)百年之后，此地森林茂盛頗有遮天蔽日之勢。
周遭百里皆是水草豐沛，土地黝黑，有那上郡糧倉之美譽。
蓋因地下埋有血肉之軀數(shù)十萬，皚皚白骨滋養(yǎng)著這一方土地。
……
巴蓋烏親領大軍，下直隸都府石城未廢吹灰之力。
直隸總督鐘旭浩未見敵騎旌旗臨城，就拾掇了細軟數(shù)十車，欲私下而逃……
總督府門前，直隸士紳大戶百十位，跪伏一日不起?？嗫喟罂偠讲粭?。
皆嘶聲高呼，總督不棄城，不棄民，他們愿拿各自身家犒軍。世家遺老更替萬民請愿，只求與石城玉石俱焚，力阻來敵，以全大義。
鐘總督先是好言相勸。
后以妄言詐騙。
終無果。
惱羞成怒之下，鐘旭浩命府兵以刀馬開路，再悍然以車轍碾之，踏士紳血肉，棄城不顧而逃。
未料出城尚不足百里……
府兵見財起異心，便在堂堂官道嘩變。亂刀砍死鐘總督及一應侍從，哄搶金銀細軟、家眷美妾，四下逃散。
方七日間，直隸治下諸城俱破。
此一回，邯城城隍袁闊程終未能再顯神威，抵不過一日，狄勇便登上城頭。
至此，再無阻礙，巴蓋烏兵鋒直指京師。
……
只在直隸都府石城歇兵三日，收攏匯集上郡潰兵，巴蓋烏大軍二十二萬，進逼京畿。
二月二十五。
狄騎抵居庸關。
守將杜秩一日戰(zhàn)亡，關破。
巴蓋烏率軍揮師南路，東出固關，真定太守邱茂華出城納降。
隨即保定城，降。
三月一日，狄騎大軍抵昌平，過沙河。
三月三日進抵高碑店。
一路之上，殺奔大夏京城，巴蓋烏如入無人之境。
之所以十數(shù)日方抵，是因為狄騎裹挾沿途百姓近十萬隨大軍同往。
一路走。
一路驅使。
一路欺凌。
一路殺戮。
鋪就一條進京血路。
這便鬼謀韓康彌留之際，置于巴蓋烏的毒計。
……
巴蓋烏親至韓康帳中。
駐軍高碑店，只為韓康。
他這一日已來了三次，韓康命在旦夕，始終昏迷不醒……
巴蓋烏怒殺十數(shù)位掠至軍中的各地名醫(yī)圣手……然而韓康已是火毒攻心，誰人亦是束手無策。
榻上一席薄被，將韓康周身上下遮蓋的嚴嚴實實。
帳內(nèi)彌散著一陣陣濃重的草藥氣味，卻依舊掩不住那種皮肉糜爛的酸腐臭氣……
來在榻前，巴蓋烏俯身只一眼看去，就幾欲淚目。
韓康雙目緊閉，兩頰深陷，唇齒皆黑，已經(jīng)瘦弱的近無人形……
他終就是不行了。
屏退左右，巴蓋烏嘗試著輕聲喚道，“韓先生……”便就哽聲再不能言。
過去很久。
彌彌睜眼，竭力分辨之下，望見是巴蓋烏……韓康眼中濁淚頓下。
“不能得見大汗馬踏禁城，闊步金鑾……韓某實在……死不瞑目……心不甘矣……何其慘也……”
巴蓋烏雄軀便就坐在韓康身旁，牢牢扶住韓康的雙臂，哀嘆之下，久久不能移目。
一時間，往事歷歷在目……若無韓康相助，他巴蓋烏根本就走不到今天……
“大汗……需謹記韓某所言……”
“韓先生，有何教我……”
韓康勉力的笑笑，“大汗切記……攻心為上……攻城為下……一定要給大夏京城那幫……那幫奸詐詭譎之人留有足夠的時間……”
巴蓋烏點點頭。
“不……大汗尚未領悟韓某之意……圍……而不打?！表n康劇烈的喘息著，竭力的平復著呼吸，“要讓京城內(nèi)亂四起……而且，一定會亂！”
“只擄掠的糧草，足夠大軍一年嚼用……大夏南方的兵馬……不足慮，他們調(diào)不得來……”
“大汗切莫急躁……圍也只圍三門足矣，留下東門……日日在城下殺俘！亂其心……喪其志……大夏唯有兩條路可走……要么議和……”韓康虛弱的嗤笑一聲，“他們自古就最喜歡這么做的……”
“要么……逃……是以留東門讓他們逃……莫追殺之，留其大統(tǒng)在，那幫迂腐之輩就滿足了，茍延殘喘之際他們便再無起復之時……若殺之，必將令天下同仇敵愾，就是大麻煩……”
巴蓋烏細細聽之，細細思之，不由得凝神問道，“逃？讓他們逃去哪里？”
“南陵……他們恐怕此時便已在謀設南朝之事……至此，大汗算走完了一統(tǒng)天下的第一步……”韓康緩一口氣，“南北分治……大汗需將大江以北盡數(shù)收入囊中……一年……一年足矣……”
……
眼見得韓康氣息漸弱，似以無力再續(xù)，巴蓋烏急急問道，“這京城若要打呢？！”
似猛醒，韓康瞪大了眼睛，“打不得！”
他的眼神中光華已近四散。
然則奈何，韓康心下知道巴蓋烏定要報血海深仇，不欲放任皇室離去……
他終就嘆道，“若一定要打……”他虛指榻旁，“某遺書十二策，為大汗攻城之計……大汗便要大興土木，廣造攻城器械……佯攻南北二門，主攻西門……然而攻城之前，大汗必要先殺蘇赫……逼其決戰(zhàn)……”
巴蓋烏伸手去取韓康遺冊的手便就頓住……
他忽而有些失神。
他良久方道，“至今我都未能與蘇赫陣前相見……他似乎總在躲避于我……”
他不由得恨聲道，“我知道他區(qū)區(qū)數(shù)萬騎軍始終游弋在數(shù)百里之外，牢牢跟在我大軍周遭……可是又如何能逼他與我一戰(zhàn)?！?p> “哈哈……”韓康無力的笑了兩聲，“于此，韓某早有計策留于大汗……便在遺冊之中，此為絕戶計！大汗只需依計行事，蘇赫必死無葬身之地！”
“韓先生可否明言！”
韓康眼中突然精光迸放，他竟微微抬起頭來，心境鼓蕩之下，他方欲開言……
嗓吼一梗，便嘔出一股腥臭的稠血，自唇齒間四溢而出。
“先生！”巴蓋烏見狀急急喚道。
韓康知道自己不行了……
他一把抓住巴蓋烏的臂膀，渾然不顧口中鮮血四濺，竭力嘶吼道，“大汗……欲成霸業(yè)，便只能做孤家寡人！大汗切記……什么兄弟手足，袍澤之誼，凡但愛恨情仇，皆不可枉顧……韓某在九泉之下，靜待大汗佳音……成就宏圖霸業(yè)！”
言訖撒手，韓康氣絕而亡！
“韓先生……韓……”巴蓋烏聲音由此頓住。
他只沖韓康點點頭，便凌然起身。
一把抓起韓康遺冊，他大步出帳。
“將韓先生裝殮，扶其靈柩即刻起兵?！卑蜕w烏大聲令道，“待本汗攻下大夏京城，掘開皇陵，將韓先生按夏人喪制，葬在前朝廢太子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