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阿南之約
兩人一騎，行了一夜。
當(dāng)夜彎月高掛，月光黯淡。
蘇赫在后，阿南在前，那小小的身子貼著他，很近，很緊。
一身白衣，沾染的皆是蘇赫的血跡，愛干凈的她滿不在乎。
卻是無話。
行至半夜，阿南便駐了馬。
她終于嗅到了草藥的味道。
上下山崗，林間樹下，她靈巧的好似一只玉兔。將采來的草藥細(xì)細(xì)的在嘴里嚼碎了，借著月光，撕下衣襟，替蘇赫將身子上的創(chuàng)傷一處接一處的包扎好，綁結(jié)實(shí)。
草藥聞起來是略帶清香的。
嚼在嘴里是苦澀辛辣的。
那泛起在口里的味道，熏得她流了淚，卻是眉頭也是不會皺一下的。
任由著她前前后后的忙活，看著她，蘇赫的眼神是空洞的。
于是上馬。
于是繼續(xù)前行。
……
天明時分，一處山梁上。
迎著清晨微涼的風(fēng)，阿南背倚著蘇赫的胸膛，她的左眼白瞳在眼眶中詭異的翻轉(zhuǎn)了一周。
山梁下，有一處水塘。
四下望去，綠草茵茵。
阿南便開心的笑了。
她又要下馬。
蘇赫的雙臂緊了緊，“做什么去？”
他終于開口說了話，阿南轉(zhuǎn)過身，近近的看著他。
“那里有蒲草，找找看會有成熟的蒲棒。蒲棒扯下的絨花，止血療傷很好的?！?p> “不用了，昨晚你包的就很好?！?p> “用的。”阿南輕聲道。
“不用了，我一向恢復(fù)的很快。這點(diǎn)傷，不要緊?！?p> “用的?！卑⒛瞎虉?zhí)的說道。
“……”他便拿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就像當(dāng)初在姑師牧原上一樣，“聽話。”
“……”阿南便瞇了眼，順著他的手微微仰著頭，復(fù)又軟軟的靠回了他的懷里，“嗯?！?p> 于是繼續(xù)前行，他們說著話。
……
“金子呢？”蘇赫問她。
阿南笑了笑，指著天際間的云端，“那兒呢?！?p> “沒有人跟來?！彼终f了句。
“他說話還是算數(shù)的?！碧K赫道。
“你信他？”阿南低聲問。
“信不信，不重要?！?p> “可是他做了可汗，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
“為了你腹中的孩子，他應(yīng)該要言而有信的?！?p> 阿南頓時漲紅了臉，卻不愿意提到他，是以便沉默不語。
蘇赫拿腳點(diǎn)了點(diǎn)馬鐙，嘶風(fēng)獸會意的停下了馬步。
“阿南?！?p> “嗯。”
“不會有追兵的。他也不會再派人來。所以……”
阿南的臉色就變得有些蒼白，她的白瞳眨了眨，“我有了困了呢，而且，我現(xiàn)在不是太想同你講話的?！?p> 蘇赫便嘆了口氣。
他又要揉一揉她的腦袋……
他的手，卻被她抬手抓住。
她手心里的那份柔軟，固執(zhí)的絲毫不容拒絕，“還有，我現(xiàn)在不太喜歡你這么做了?！?p> “嗯？怎么了？”
“我不是小姑娘了?！彼吐暯忉尩?。
“你……”蘇赫只好緩聲道，“那你就睡一會吧。”
……
晌午時分，天際間響徹一聲嘹亮的鷹啼。
云端一個星點(diǎn)，轉(zhuǎn)瞬向著他們俯沖而下。
金子雙翼一展便好似一片烏云罩頂，勁風(fēng)吹過，它在馬前丟下了一只很肥的兔子。
一只很肥的兔子，烤了吃，能填飽兩個人的肚子，況且阿南吃的并不多。
金子好似忠誠的護(hù)衛(wèi)，就立身在他們旁側(cè)，時不時便側(cè)過鷹眼警惕的盯著蘇赫……
算是始終小心著，冷不丁蘇赫還是被它在手臂上狠狠啄了一口。
阿南偏過頭去，一副什么也未看到的樣子。
不過在這之后，金子似乎便認(rèn)出了蘇赫，沖著蘇赫翻了翻它的赤眼金瞳，金子展翅飛向了高空。
……
阿南湊在他近前，解開他的黑氅，仔細(xì)的翻看一遍包扎好的傷口。
“謝謝?！碧K赫道。
“沒什么，總是幫著爺爺料理傷兵，我都很熟練的呢?！?p> “我是說……謝謝你昨晚……”
“我又不想同你講話了?！?p> “阿南……”
“我還是覺得有點(diǎn)困?！?p> 扶著阿南上馬，卻又被她打脫了手，“不需要?！?p> “你……動作慢一些……你還小，這個……我不太懂。但好像年紀(jì)小，胎坐不穩(wěn)的，你要記著自己多注意才好。”
阿南聽著他的話，似乎意識到什么，“你上來?！?p> 她的小手拍了拍自己身后的馬鞍。
蘇赫看著她笑了笑，搖了搖頭。
“回去吧，阿南?！彼K于還是說出了口。
阿南沒有下馬，因?yàn)樵隈R上，她就可以平視著他。
她一動不動的，就這樣安靜的看著他。
不哭也不鬧。
什么話也沒有講。
蘇赫深深的嘆了口氣。
“好吧……阿南，你聽我說。當(dāng)初在姑師牧原，我將你帶到帳中，沒有別的心思，只想要你做個干干凈凈的小姑娘。這一次來，我只要救出索倫，根本也就沒有打算見你一面的。未想到，卻是你救了我……這份恩情，已然太重……”蘇赫看著她，頓了頓，“你能聽得懂么？”
阿南微微側(cè)著腦袋，她聽得很認(rèn)真。
所以她搖了搖頭，“聽不太懂。”
于是她問蘇赫，“你當(dāng)初將我?guī)У綆ぶ?，沒有別的心思……這是什么意思？那你應(yīng)該有什么樣的心思？”
蘇赫一時間竟然無法回答阿南的這個問題……
他想了想，“就像是對自己的妹妹一樣……”
他話未說完，阿南便問他，“你有妹妹么？”
蘇赫回答的很快，“有的。在蒲類，父王有好幾位公主，她們都是我的姐妹。”
阿南將腦袋偏過另一邊，“你也給她們洗澡，穿干凈衣服，梳辮發(fā)……你也曾經(jīng)告訴她們，人應(yīng)該要干干凈凈的活著么？你有過將你的妹妹從那些臟男人手里帶回帳中，告訴她們，有你在從此便不用害怕么？”
“我……”蘇赫一時語噎。
“所以我不要做你的妹妹，你也不是阿南的哥哥?！?p> “阿南，你再長大些，就會明白的。”
“那是長大的阿南需要明白的，對不對？”阿南輕聲對他道，“你這次來沒有打算要見阿南，沒有關(guān)系啊，你知道阿南會來見你的。”
蘇赫心里很亂。
自昨夜到現(xiàn)在，他的心里一直很亂。
他本以為，族人的覆滅，父王的故去，師尊慘遭火焚……之后經(jīng)歷的那許多，他已算是嘗遍了人間的百般滋味。
他卻根本就未料到，原來那僅僅不過是苦難的開始而已……
何處又是終了……
他不知道。
是以此刻，他發(fā)現(xiàn)，他根本就無法說服阿南。
他甚至都沒有發(fā)覺，不知什么時候阿南已自馬上下來，牽著他的手……
她靠在他的身側(cè)腿邊，喃喃道，“我會聽話的，我很乖的。”
蘇赫便蹲下來，替她梳理著額際的碎發(fā)，“阿南，你知道在夏人那里，我要叫你一聲二嫂了……”
阿南聽得懂，她便問他，“你是夏人么？”
蘇赫自嘲的笑了笑，“你問的真好。我真是對此也奇怪，在夏人那里，我是個狄人。在草原這里，我又是個夏人……很多時候，我也不清楚我究竟是什么人?！?p> 阿南便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她似鼓足了勇氣問蘇赫，“你是嫌我跟了你的二哥……你是嫌棄阿南不干凈了么？”
聽她這么問……
蘇赫心中頓時便泛起一陣陣難言的酸楚，他這究竟是在做什么……他與十三歲的阿南言說這些，他如何能讓小小的她去承受這些本不該她承受的東西呢！
她受的苦，遭的罪已經(jīng)夠多的了。
輕輕摸了摸她那有些冰涼的小臉，蘇赫有些不安的問她，“阿南肚子里的寶寶……幾個月了？”
阿南頓時就羞紅了臉。
她低下頭，滿頭的銀發(fā)晃了又晃，“沒有寶寶……”
蘇赫扶正了她的肩頭，“這可開不得玩笑?！?p> “我騙他的……”阿南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腹。
卻嚇得蘇赫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真的。這是韓虞教我的，她跟我說，要救你就只能這么做。”
“韓虞？”
“大汗的軍師，韓先生的侄女……從前她是左賢王的女人。”
自阿南口中聽到女人這個詞兒，蘇赫總覺得是那般不舒服，他也沒興趣搞清楚這個韓虞是誰。
“沒有寶寶？”
“沒有。你摸?！卑⒛媳阕н^他的手。
蘇赫久久的看著她。
“真的？”他問。
“真的！”阿南重重的點(diǎn)頭，“我不騙你。”
“好。”蘇赫順勢拉過她到自己眼前，“阿南……我是說，現(xiàn)在的阿南不愿意回去，要跟我走，是不是？”
“嗯。”阿南有些緊張的，小雞啄米似得點(diǎn)著頭。
“那咱們先搞清楚一件事，阿南的爺爺怎么辦？”
提到爺爺，阿南很鄭重的拽緊了蘇赫的胳膊，“當(dāng)初是爺爺要我跟了大汗……我很不開心……阿南一直很聽爺爺?shù)脑挼?。這一次，是爺爺告訴我，你來了……爺爺要阿南自己決定該怎么做……爺爺，會照顧好自己的?！?p> 她看著蘇赫，“阿南這一次只想跟著自己的心走，和蘇赫在一起，這么做可以么？”
“可以?！碧K赫不想也不能再跟阿南就這個問題繼續(xù)糾纏下去，“從現(xiàn)在開始，不論做什么，阿南都要在蘇赫身邊。吃飯、玩耍、睡覺……甚至去方便，都要和我在一起，能做到么？”
“嗯！”
“還有……”蘇赫伸手將阿南摟在了懷里，“阿南要答應(yīng)我，永遠(yuǎn)，不論做什么，要怎么做……阿南都不要死。不要死在我前面……只有我死了，阿南才可以死……”
阿南那瘦弱的身子，在蘇赫懷里不由自主的抖動著。
她還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說。
她有些聽不懂。
她只是緊緊的環(huán)著他的脖頸，不知道為什么，她心里覺得，蘇赫好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