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卻是何意
釋道、覺遠(yuǎn)兩位方丈今早天亮之時，便已悄然帶著僧眾返回各自寺中。
已然七日，雪依舊未祈下來。然而天降大寒，只這一場京畿佛門獨立支撐的法事，流民百姓已然死傷慘重……他們頹然之時，也是頗多無奈。
如此看來，當(dāng)初濟(jì)塵方丈的判斷還是不錯的……兩位方丈相商之后便匆匆趕往寶相寺，要與濟(jì)塵方丈準(zhǔn)備善后事宜。
之后，看來務(wù)必要濟(jì)塵方丈親自出馬安撫信眾，看看能否為佛門挽回一點顏面。
亦是在此苦熬了七日，那千名隨在此處終日誦讀經(jīng)文的信善也皆是遣散了，其中不少人已經(jīng)沾染風(fēng)寒，再不退去也確是堅持不下去的。
唯有萬佛寺眾尼，依然在此！
一聲聲經(jīng)文佛號自她們那已然干涸開裂的口中潺潺而出，便就在周遭一片喧嘩聲中，延綿不息。
這七日，對她們而言，談何容易。兩位凈字輩老尼昨日便體力不支，堪堪倒下了，卻依舊固執(zhí)的執(zhí)意不肯退去。
她們便要在此間，與靜賢師太共進(jìn)退。
……
午時。
自京城匯聚而來的百姓流民更多了些。
卻不似往日，人群中已然開始對天祭壇的萬佛寺諸尼不停的謾罵。
“七天了！這些騙子！”
“雪祈不來，倒凍死了那么多人！讓這些光頭尼姑償命！”
“將這些禿驢綁了，拉到菜市口腰斬！”
“拆了法臺！”
群情激奮。
時不時就有一伙又一伙人涌上來，試圖沖破禁軍與近衛(wèi)軍構(gòu)筑的兵線。
……
可兒年紀(jì)小，前些日只在寺中。今日一早，便央求著留守寺中的知客凈相帶她一起來到此處。
那小小的身子，站在蘇赫身旁，仰著頭問他道，“師叔祖，他們，為什么，要罵我們？師尊，不是就為他們，祈雪么？”
這個問題，蘇赫一時間卻不知道該如何答她，冷眼看著兵線外的數(shù)千流民百姓，“可兒覺得他們?yōu)槭裁催@么做？”
“他們苦，他們笨，所以，佛祖便傳下佛法，于他們智慧?！笨蓛豪死K赫的手，“雪祈不來，是佛祖，對我們的考驗么？”
“哦？”蘇赫摸了摸她的腦袋瓜兒，“考驗我們什么？”
“堅毅的，佛心啊?！?p> 阿彌陀佛！
蘇赫聞此稚語，不禁心中默誦佛號。
他蹲下身來，拿雙手捂一捂她那凍得冰涼的小臉蛋，“可兒小師父，你今后得是佛門大能??！”
可兒在他手心里咯咯的笑著，“師叔祖，做大能。我，在師叔祖身邊，做小能。可以么？”
“好?！?p> 蘇赫忽然覺得好似有些動靜不對，扭頭起身，便面色沉了下來。
將金蠶子放到可兒手里，目視著遠(yuǎn)遠(yuǎn)站著的儀容，比劃著讓她將可兒帶走。
蘇赫大步向著祭壇外走去。
禁軍的兵線動了。
他們在此時，怎么吩吩嚷嚷的好似準(zhǔn)備要整隊離去？
卻是何意！
……
“何意？”一名禁軍將官翻身下馬，晃悠悠來到蘇赫近前，虛抬了手算是見過，“卑職禁軍參將陳步芳。甲胄在身不能全禮，統(tǒng)領(lǐng)大人見諒?！?p> 他抬手向后一指已然在調(diào)集整隊的禁軍，“卑職此番趕來是有將令在身。禁軍所部已按圣諭在天祭壇護(hù)衛(wèi)七日。今日七日期限已到，卑職率部回營……就這個意思。不知蘇大人以為如何？”
雪未祈來，蕭明煥早就料到今日天祭壇這里不會輕省，是以安排好侍衛(wèi)府一應(yīng)事宜，一大早就趕來此處。此時他踏步而出，對陳步芳不客氣的大聲道，“陳參將！郝將軍休榮在家，禁軍已歸我侍衛(wèi)府署理，蘇大人如今便已暫代禁軍統(tǒng)領(lǐng)一職。對此你會不清楚？！面見上官，不行參拜之儀，已是大不敬，你所謂的將令又是從何而來！”
在周遭眾侍衛(wèi)怒目而視之下，陳步芳悠哉的在蘇赫面前晃了晃腦袋。
“聽說了，也確實是這么回事?！彼D(zhuǎn)在蕭明煥面前一拱手，“蕭副統(tǒng)領(lǐng)，蕭大人！咱們皆是行伍之人，也就別說那外行話。郝將軍還未歸府，已在大帳內(nèi)苦等了數(shù)日……卻與何人交辦軍中事宜？！我陳某一介武夫，從來惟命是從！無奈郝將軍在帥帳一天，便是我陳某的上官主帥。今日禁軍不返營可以，只要兵符將令置于某之面前，我陳步芳無有不遵?！?p> 此一席話，只說得蕭明煥大張著嘴轉(zhuǎn)頭望向蘇赫，啞口無言。
交接禁軍……這豈是一兩日便能辦妥的事宜……即便是此刻去，蘇赫卻如何能稍離此地。
將蘇赫拽至一旁，蕭明煥低聲道，“這位陳參將，便是采薇亭那位神策軍陳步偉的親兄弟……”
蘇赫挑了挑眼眉，點了點頭。
今日此間，他也懶得再與這等人費口舌，揮了揮手，“禁軍你帶走。不送?！?p> 再也不看此人一眼，蘇赫轉(zhuǎn)身便向身邊眾人沉聲令道，“近衛(wèi)軍全部上馬。鐵甲衛(wèi)居中列隊，一字排開，刀出鞘。貂帽騎左右策應(yīng)，弓上弦。全軍壓前十步?！?p> “葛振堂?！?p> “在！”
“速返京中，著周彪將所有遴選新軍都帶來此處。不管選沒選上，有一個算一個。”
“遵命！”
蘇赫又對蕭明煥低聲道，“看看不當(dāng)值的弟兄，都調(diào)過來。今日弟兄們的辛苦，我蘇赫會記得?！?p> 蕭明煥也不答話，當(dāng)即返身與葛振堂縱馬疾馳而去。
……
蘇赫如此的果決，卻叫陳步芳在一旁愣了。
他還準(zhǔn)備下了不少言辭，以應(yīng)對這位蘇大人的呵責(zé)……然而卻只能生生咽了回去。
他此刻卻又不急著去了，慢吞吞晃著腳步，看著蘇赫的背影他心下冷笑，這才到哪兒，卻哪有這般便宜的事兒。
……
馬騰的祖輩父輩連帶他，三代甘州邊卒。到他這一輩，依舊在邊軍中沒混個一官半職。
到不是混不出來個名堂，只是馬家這祖孫三代皆是渾的赫人。
頗有名聲的邊關(guān)三愣子，說的不是一個人，卻就馬家這三位。老老馬和老馬，皆是渾起來上官面前拔刀就砍的主兒，最終自然是自己掉了腦袋。
馬騰尤勝家里那兩位老的，打小就被稱為愣娃。只聞聽十來歲的馬騰也要到行伍里混吃食，邊軍的一應(yīng)將佐便覺得頭疼。就算是小心伺候著，頂頭校尉隨口一個不注意，這馬騰乘夜就拎刀摸去了這名校尉的營帳……隊里的隊正便是老馬家的鄰居，半路攔了說是去吃酒，隊里弟兄們就合力將馬騰灌個酩酊大醉。
隊里實在受不了他，他宰了校尉倒利索，苦就苦在全隊都要跟著一起倒了大霉，索性一起湊了銀子將他托付給了商隊的護(hù)衛(wèi)。
待馬騰醉得三天后起了身，已在拓石居的商隊之中，去往京城的路上。
那一趟便是穆瑞親自押貨，馬騰再渾卻翻不出這老狐貍的手掌心，卻逐漸斂了性子。自此十來年，馬騰護(hù)衛(wèi)著商隊走南闖北，正是穆瑞手下再忠心不過的護(hù)衛(wèi)頭領(lǐng)。
什么親軍營，開始他渾不在意，只他手下這些甘陜兩地的邊騎，皆是他這么些年精挑細(xì)選的過命弟兄。既然東家讓他過來效命，那便過來應(yīng)付兩天。
未曾想，這親軍營還真是圣上的親軍營！
前幾日，皇城午門前，他馬騰便在圣上面前列隊受閱來著！只想想自己一個當(dāng)初不受待見的邊卒居然站在了圣上眼皮底下，馬騰夜里都能把自己給樂醒。
啥叫個光宗耀祖，這他么就是！
馬騰只覺得自己這輩子沒白活。這要能叫家里那兩位知道，保管樂得他們從棺材里翻起身來，狠狠給他的腦瓜子上來上兩下子。
……
不緊不慢的穿戴齊整，馬騰在手下的幫襯下翻身上馬。只覺得胯下馬往下沉了沉，這一身的鐵疙瘩套上，他只覺得渾身上下就有使不完的力氣。
扣下面甲的那一刻，馬騰唇際邊的兩撇胡子向上吊了吊，看著那位嘴上沒毛的蘇大人，馬騰心里輕嗤了一聲，拎起了沉甸甸的戰(zhàn)斧。
隨著鐵甲衛(wèi)紛紛跨于馬上，平地里就好似突然冒出了百余座漆黑的鐵塔。
玄鐵重甲周身散播出的那份森冷暴戾之息，手中寒光迸射的戰(zhàn)刀，好似魔神降臨，嘈雜的人群靜了下來。
戰(zhàn)馬邁開沉重的馬步，鐵甲衛(wèi)按將令一個接一個等距排開，天祭壇前，頓時黑塔林立。
擁在周遭的流民百姓，驚詫之下，不由得紛紛向后退了幾步。
……
天祭壇外圍的變故，凈念等人皆看在眼里。
她與凈空、凈相三人聯(lián)袂而來，至蘇赫面前，凈念雙手合十，低聲道，“這幾日已有數(shù)人喪命當(dāng)場，實乃師父所厭。師父以莫大愿力做這場法事，為萬民之生計黎民之福祉……還望師叔慈悲為懷，莫要再做殺戮。戒殺，忍止?！?p> “殺戮？”蘇赫無奈，“聽不到他們喊些什么？看不到他們要干啥么？現(xiàn)在不這么做，只怕是稍后便壓制不住，他們一旦涌上來說不定就活撕了你們……”
凈念三人對視一眼，均搖了搖頭，“我們便在此處，如若有些什么不測……萬佛寺眾尼也愿一力承擔(dān)?！?p> “怎么承擔(dān)，你們會死的。”
“阿彌陀佛。那便死好了。渡不了眾生，要這一身的皮囊也終是無用。師叔……”
“住口！”蘇赫猛的一揮手，他極目遠(yuǎn)望……
目視可見的官道上，一股股漫天煙塵隨風(fēng)而起。
卻不是京城方向，而是自南而來。
蘇赫當(dāng)即警覺。
有大隊人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