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接續(xù)上篇
這位形容好似潦倒中年書生的諸般謀劃,令巴蓋烏的后背無端躥起一陣陣?yán)滹L(fēng)……剛要起身,祖天雄卻拽住了他的衣袖,拿眼看他,示意先不要急。
呵呵一笑,祖天雄胖大的身子立于帳中,“韓先生確實高材,不過我想知道,先生欲見大汗,不知有何事教于我等?”
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巴蓋烏,韓康亦是呵呵一笑。
他已知此時方才是帳中這幾位的考較之時。
“所謂良禽擇木而棲,韓某漂泊半生,卻難覓梧桐……見可汗神兵天降,韓某震驚之余,卻深為嘆服!僅果敢勇毅一節(jié),非左賢王所能及也!韓某想先問問可汗,接下來是欲東進,還是南下?!?p> 巴蓋烏心中不由得一怔。
他依舊面色平穩(wěn),反倒像是在余茶飯后的閑聊一般反問道,“本汗欲在明春,率左賢王余部折返北狄。留大軍在此,占據(jù)阿爾泰山脈東西兩麓。就此韜光養(yǎng)晦,然后徐徐圖之。先生以為如何?”
韓康輕笑一聲,“折返北狄,亦或是就此盤踞在漠南……”他輕搖其首,“屆時再欲圖之,至少便是十年二十年之后了……大汗深知用兵之道,兵者一個銳字,若真要斂其鋒芒,大汗亦不會率大軍來到此地?!?p> 他背負(fù)雙手,便就在帳中緩緩踱步,“如若大汗決意徐圖之……請大汗見諒,韓某便無謀可置。煩請大汗依舊將韓某送回奴役之所,從此替大汗驅(qū)馬牧羊,不做他想。不過……”他頓了頓,回視巴蓋烏,接著傲然道,“大汗何以欺我?”
此言既出,巴蓋烏是無論如何再也坐不住了。
穆哈因始終細瞇著雙眼瞅著這位中年儒生,心中不服,卻不得不服……僅此一番言論,他知道,自己這個草原黑狐,較之韓康有若云泥之別,差之遠矣……
祖天雄此時也不在阻攔巴蓋烏,雖然韓康并未拋出底牌,他已然知曉這位韓康韓文山確實腹中自有經(jīng)緯在。
“哈哈,實不相瞞,本汗確有南下之意……韓先生所言極是!”巴蓋烏深吸一口氣,一時間豪氣沖天,“現(xiàn)如今,本汗身邊猛將如云,眾多豪杰弟兄都是當(dāng)打敢戰(zhàn)之年,全軍上下氣勢如虹,銳不可當(dāng)!如果在這個時候退守北狄,斂其鋒芒,相信即便十年二十年,也再難有如今這樣的機會?!?p> 韓康那始終陰郁的眼光中頓時精光閃動,他沖巴蓋烏躬身道,“值此風(fēng)云際會,正是大汗大展宏圖之時……所以我有兩問于大汗。欲東進,如何進。南下,如何下?!?p> “韓先生,請坐!”沖侍從一擺手,巴蓋烏親手搬來錦凳置于桌前,“茶來?!?p> “慢!”祖天雄沖韓康哈哈一笑,“不知韓兄可愛那杯中之物?”
“不瞞您說,韓某實在無酒不歡?!表n康欠一欠身,“不過此時尚早,恐怕不宜烈酒。”
祖天雄沖巴蓋烏使個眼色,“大汗意下如何?!”
巴蓋烏會意,當(dāng)即著鐵占進帳,傳令今日金帳不議事。
上好的馬奶酒,打來滿滿兩大桶,一應(yīng)護衛(wèi)侍從皆退出帳外。
四個粗瓷大碗置于桌上,祖天雄親自把勺分酒。
按照祖天雄的意思,自然是先來三碗意思意思。
與巴蓋烏三人不同,韓康即便是喝這馬奶酒,也好似飲茶一般,小口淺抿之。然而當(dāng)他們?nèi)朔畔戮仆胫畷r,韓康居然也飲罷碗空,一滴不剩。
乘著略有熏醉之意,巴蓋烏問道,“韓先生的這兩問,也是我終日所慮之事……卻不知韓先生有何見教?”
這位韓康果然也是一位酒中仙,三碗下肚,面上陰郁之色愈***氣神卻大不相同。他的嗓音嘶啞,言語間愈發(fā)的清晰,“東進漠南王庭,無非有三。勝,則上佳。平,可議和。敗……”
穆哈因聞聽,眼神中便有不屑之意,“這有什么出奇……怕是我軍中十人長也有如此見地?!?p> 韓康顯然不欲與他爭鋒,是以端起酒碗,淺抿一口不再言語。
祖天雄接口問道,“這漠南王庭兵力如何?以韓先生的見地,我軍勝算幾何?”
韓康放下酒碗,“如若能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編排收攏左賢王降部……”他仰頭細算,沉吟片刻,“以十萬可戰(zhàn)兵馬,即刻出兵……漠南王庭毫無防備之下,勝敗在三七之?dāng)?shù)?!?p> 穆哈因大笑,“三七開,七成勝算,漠南王庭已是我們大汗囊中之物!”
祖天雄冷眼看著他,“韓先生所言,怕是指我軍勝算僅有三成!”
穆哈因好似噎了一口酒,頓時便漲紅了臉,“這算的就不對,何止十萬可戰(zhàn)之兵……這一戰(zhàn),我軍沒有什么損傷,左賢王降兵便有十萬騎!”
韓康頗有耐心的說道,“算上降卒,即便大汗如今手握十五萬兵馬,敢問諸位,這些兵馬皆可戰(zhàn)否?左賢王部能有一半真心歸降否?左賢王部新降之際,難免會有那反復(fù)之人、蛇鼠兩端觀望之人,穆哈因?qū)④姺判膶Ⅶ庀碌谋钡诣F騎盡數(shù)帶走?”
他轉(zhuǎn)頭望向巴蓋烏,“所以十萬可戰(zhàn)之兵,已是韓某寬慰諸位的上算之?dāng)?shù)……”
巴蓋烏深以為然的點點頭,“如此看來,打平議和便是上上之策了?!?p> “議和?!果不出韓某所料!看來大汗原本就是準(zhǔn)備連橫漠南王庭,約其一同舉兵南下?!?p> 巴蓋烏看了看祖天雄,他們均未料到,如此輕易的就被韓康識破了原本就訂好的方略。
兩人不約而同的端起酒碗……
卻聽韓康長嘆一聲,“大汗謬矣!”
他開口便話鋒一轉(zhuǎn),“據(jù)韓某所知,大汗起兵至今,未嘗一敗!兵鋒所指,這片大漠草原之上至今未有可擋大汗鋒芒之?dāng)??!彼恼Z速不由得加快,“韓某敢問大汗,這天下可真有常勝之軍,不敗之將?!”
不待巴蓋烏回應(yīng),他便快語言道,“所以韓某會有如此兩問。如若按韓某所謀,漠南王庭一定要打!這一戰(zhàn),勝則罷了,反倒是一戰(zhàn)而敗……實在方為上佳!”
“不求勝,反倒求敗?!真是一派胡言!”穆哈因大聲喝道。
巴蓋烏卻瞇起雙眼,極為認(rèn)真的思索韓康所言……他不由得問道,“敗為上佳?這……”
“如若此役戰(zhàn)敗,大汗將如何應(yīng)對?”
巴蓋烏想也未想便張口回道,“自然是收攏殘軍,在此處嚴(yán)加防守。重整左賢王降部,調(diào)集留守在北狄的軍馬翻越ALT山,擇機再戰(zhàn)!”
“何時戰(zhàn)?!”韓康緊聲問道。
“無論何時。只要兵馬聚齊,立刻東進再戰(zhàn)漠南王庭!”巴蓋烏沒有絲毫的猶豫,當(dāng)即答道。
韓康那有如鷹視的雙眼,深深的望著巴蓋烏……他緩緩起身,端起酒碗,不吝美譽之詞的說道,“實在千載難逢的雄主!這一碗,韓康敬大汗!”
巴蓋烏依舊眉頭緊皺,他搞不清韓康此言的深意。
木然的與韓康對飲一碗酒,巴蓋烏想要細問,卻聽韓康朗聲道,“南下……何其難!大夏雖然朝綱崩壞多年,實力卻依舊太過強大!如若沒有一支真正的可戰(zhàn)之師,欲染指大夏無異于癡人說夢。如此,漠南王庭便是大汗的一塊磨刀石。只有一敗再敗,學(xué)會如何敗,識得敗而不餒,敗而不萎,方才是百戰(zhàn)強軍?!?p> “大汗麾下皆是草原騎軍,騎軍與步軍最大的不同,也是草原騎軍最大的詬病,便是打不得逆風(fēng)局。順風(fēng)順?biāo)?,一馬平川,騎軍往來如風(fēng)真可謂天下無敵。然則一伺戰(zhàn)局膠著,久攻不克,鏖戰(zhàn)之下騎軍的頹勢便開始凸顯。這正是因為草原騎軍韌勁不夠……所以!”韓康將酒碗重重的頓在桌案上,“這就是韓某所謀,敗為上佳的真意!”
……
此一番酒后之言,可謂是擲地有聲!
巴蓋烏三人當(dāng)即起身。
穆哈因治軍多年,卻只在吉薩一隅之地,韓康所言,他依舊有些疑惑,卻覺得很有道理。
祖天雄原本即是大夏的上將軍,這些道理都懂,卻很難如韓康這一番言論,將個中要竅解釋的如此透徹。
巴蓋烏則頓覺眼前云開霧散,霍然開朗!
雙手端起酒碗,奉至韓康面前,他再誠摯不過的沖韓康伏低身段,“韓先生!請為我北狄國師!”
韓康卻將酒碗輕輕壓至桌案之上,“大汗實在高看韓某了……天下大德名士何其多哉,文山量小而猖,如若充任北狄國師,只能為天下笑耳。”他壓下酒碗,卻扶起巴蓋烏的雙手,誠言道,“我之所學(xué)頗為偏激,識人常以惡度之,所謀亦是劍走偏鋒,非治國之材。然則大汗以國士待我……文山無以為報,謀士一職文山可任,必將肝腦涂地為大汗謀!”
祖天雄朗聲大笑,添滿四碗酒,端起酒碗笑道,“賀喜大汗,得文山襄助!”又與韓康道,“今日你我酒逢知己,不醉不歸!”
巴蓋烏內(nèi)心之喜難以言表,他怎么也未料到,居然在這左賢王處挖到如此珍寶!
他幾乎收攏不住臉上的笑意,“韓先生,尚有南下一問,愿聞先生高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