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那個老人
十幾年前，妘姬出嫁的時候，一股人流浩浩湯湯地擁著萊國公主前往齊、萊兩國邊境。為防不測，齊相國田和已率領數(shù)千甲士在邊境等候。田和騎在高頭駿馬上，心里早已等得不耐煩。當萊國的送嫁隊伍緩緩出現(xiàn)時，他臉上才擠出幾絲笑容，率著親信迎了上去。田和見到萊公時，只在馬背上稍微行了下禮，寒暄幾句后便讓身后的侍衛(wèi)牽出一副富麗堂皇的車架。待妘姬換了齊國的車架后，田和便率著所有齊國一干將士往本國內(nèi)去了。眼看妘姬被田和帶入齊國國境之內(nèi)，萊國的民眾有歡喜的也有哀愁的，但最痛心的除了萊公之外，便是在遠處山丘之上目睹這一切發(fā)生的那個少年。少年身后站著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他深沉地看著少年孤獨的背影，只道：
“你喜歡她？”
少年幽幽道：
“喜歡那又怎么樣，終究她不屬于我。”
“你年紀輕輕，修為就已如此驚人。何不去天下間闖蕩，增長見識。依你的天賦及本事，應該會有一番大的作為，為何要耽于兒女情長，以至于使自己灰心沮喪到如此地步?！?p> 少年憤憤道：
“什么本事，什么作為。我從小的心愿就是想得到她，可現(xiàn)在卻被別人奪走。既然這個心愿已經(jīng)不能達成，我也不會再期望自己能得到什么了。這些老頭兒你是不會懂的?！?p> 老人呆呆立著，忽而長嘆一聲，道：
“你知道我在廣場的時候為何寧愿被青蛇咬一口，而只抓住赤蛇嗎？”
少年一愣，回想起剛剛在廣場所見場景，不禁納悶道：
“依你的本事，本可以將兩個蛇頭同時馴服，但你卻只抓赤蛇，敢問其中緣由是什么？”
“哎……世人只知雙頭蛇是兇惡的物種，卻不知它們其實也是相生相愛的物種。它們一體雙生，赤蛇為雄，青蛇為雌，相互依存，共同進退。當一方被擒時，另一方必定奮不顧身相救，可當它們同時被擒時，兩蛇就會一同掙扎，直到扭斷蛇身，然后一起殞命……我想男女之間的愛，最悲壯的也莫過于此。
少年冷哼一聲，道：
“我已經(jīng)不相信這世間還有什么愛存在，莫非你是要我相信畜生之間所謂的愛，它們只不過是靠著本能存活罷了?！?p> 老人了臉色微窘，他搖了搖頭，無奈道：
“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少年的臉變得扭曲而晦暗，他陰鷙道：
“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別人奪走了我最珍貴的東西，我就也要奪去別人最珍貴的東西。我嘗到了這種痛苦，我就也要別人嘗一下這種痛苦。”
老人急道：
“你這是在誤入歧途啊。圣人之道，為而不爭?；蛟S得不到她這就是你的命運，你不能因此而怨恨他人啊?！?p> 少年冷冷道：
“哼！如果說命運，這本就不是我的命運。既然別人任意改寫我的命運，我為何就不能改變別人的命運？老頭，你是一個圣人，而我卻不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咱們后會無期吧?！?p> 說罷，少年朝另一個方向下了山丘，頭也不回地走了。老人眼看少年孤獨而倔強的背影消失在視線當中，他搖了搖頭，長嘆一口氣，道：
“現(xiàn)在的人怎么冥頑偏激至如此，老頭兒我真是再也看不下去了，哎……”
時間可以像一條急流，沖刷著旁邊堅硬的石頭，并使之面目全非。后來那少年成了各國諸侯聞風喪膽的大盜盜跖，他不盜別的，只盜各國諸侯最喜愛之物：秦王愛汗血寶馬，他就潛入秦宮把馬殺掉；楚王歌喉清麗婉轉的歌姬，他就殺了那歌姬；趙王有一塊舉世無雙的美玉，他就把美玉奪來；燕王貪財好命，命他的術士給他煉了一枚“回生丸”，盜跖便盜了他的丹藥，但是被那煉丹的術士發(fā)覺，所以不得不與之大戰(zhàn)一場。盜跖被術士打傷后便逃到了這片沼澤之地，這里杳無人跡，沒人會發(fā)現(xiàn)他，是他療傷的絕好之地。他是盜賊之首，一干親信也跟隨他到了此地，這幾年他一邊養(yǎng)傷，一邊與手下隨從喝酒作樂，倒也活得逍遙快活。
姜夷被盜跖一腳踢斷心脈，此時已是茍延殘喘。他的意識逐漸模糊，身體也因麻木而逐漸感覺不到疼痛了。他心里有一個念頭卻越來越清晰，那就是自己就要死了。他眼前只見一片霧氣蒙蒙，除此之外別的什么也看不見。他似乎覺得自己好像在霧氣之中飄了起來，或許是他的靈魂已經(jīng)脫離他的軀殼的吧。飄飄蕩蕩了許久之后，他忽而覺得口渴難忍，他暗自納悶為什么已是靈魂狀態(tài)的他還會有口渴的感覺。這時他看到了一片大海，海面碧波蕩漾，晶瑩清澈的海水就像冰塊一樣透明。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頭往水里鉆，想喝個痛快。就在這時，小西突然從海面鉆出，抱住他的頭，急道：
“姜夷別喝，這水中有毒！”
姜夷只是笑著道：
“小西，我口渴，你就讓我喝吧。”
然后他掙脫開小西的懷抱，一頭栽入了水中。湖的另一邊，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背著比他身體還粗的簍子，就像一只鼴鼠一樣在草叢中竄來竄去，他左翻右翻，高聳的鼻子時不時埋入其中深嗅幾下，口中興奮呢喃道：“是它，就是它了?！彼⌒囊硪淼匕堰@株藥草挖出，然后放入背簍之中，里面已經(jīng)裝了一半的藥草了。他擦了一下額頭的汗珠，看著眼前一望無際的沼澤，心中不禁感慨道
“這真是一片神奇的沼澤，許多在中原地區(qū)找不到的藥材都能在這里找到，來這里真是讓老頭兒大開眼界了啊?！?p> 這時，他依稀聽到“噗通”一聲，似乎有什么掉進了水里。他回頭一看，只見湖面從岸邊一處蕩開波紋，一人的上身已落入水里，只剩雙腳露在外面。老人“哎喲”驚叫一聲，便飛快地趕了過去，他如鷹爪般手臂把姜夷無力的身體提了起來，然后放置在草地上。姜夷雙目緊閉，渾身上下濕成一片，老人惋惜道：
“怎么這么不小心啊?！?p> 老人本以為眼前這少年只是不小心掉入湖中，可又發(fā)現(xiàn)他臉色蠟黃，嘴唇醬紫，似有嚴重的內(nèi)傷。老人急忙抓起姜夷的手腕，測他脈搏。姜夷的脈搏微弱，似乎即將停止跳動，老人知道這少年已是命懸一線了。他二話不說，便把姜夷抱在懷中，風馳電掣地往自己草廬飛奔而去。
姜夷醒來時，發(fā)現(xiàn)眼前已不是天為蓋地為床的景象，他卻躺在一張干凈整潔的床上。只不過剛一醒，他就聞到一股濃重的草藥味，讓他忍不住捂緊自己的鼻子。他抬頭看見旁邊的一張席上坐著一位老人，老人手托著下巴正打著盹。姜夷隨即從床上爬起，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間屋子里面，屋內(nèi)除了床和席子之外，其他的空間基本上被高高壘起的草藥占據(jù)。他不禁暗自忖道：
“我是在哪兒??？”
姜夷在床上的窸窣聲驚醒了老人，他對姜夷笑道：
“你醒了??？”
姜夷見這老人臉上滿是慈愛的笑容，便知他不是惡人，于是心中也不提防。姜夷愣愣道：
“老爺爺，是你救了我嗎？”
老人笑著點了點頭，姜夷感激道：
“謝謝你老爺爺?！?p> 老人哈哈一笑道：
“救死扶傷乃醫(yī)者本分，老頭救你是應該的，謝我就不必了啊。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了？”
姜夷摸了摸胸口，道：
“老爺爺?shù)尼t(yī)術高明，我已經(jīng)不感到疼痛了?！?p> 老人捋捋胡須，又大笑了幾聲，顯然對于姜夷的夸贊，他心里很是受用。姜夷翻身下了床，搖搖晃晃地踱到門口，屋外天光大亮，刺激他的眼睛都睜不開了。一會兒之后，待眼睛適應了屋外的光線，姜夷看到眼前的萋萋芳草和星羅棋布的幽湖，才知道自己仍在這淚澤當中。他回過頭來對老人道：
“老爺爺，你住在這沼澤之中嗎？”
老人道：
“是啊，老頭來這里已經(jīng)將近十年了?！?p> 姜夷嘀咕道：
“十年啊……這么久……”
老人感慨道：
“其實也不算久，對老頭來說只是彈指一揮間。”
姜夷指著屋中一堆堆的藥材，道：
“這些草藥都是你在沼澤里面采的嗎？”
老人自豪道：
“那當然！老頭每日只知采摘草藥，于是就不知不覺過了這些年頭。這些草藥不光可以助人們擺脫疾病困擾，也可以挽救許多人性命，等老頭把它們?nèi)堪岢稣訚?，便可以實現(xiàn)它們的價值了?！?p> 姜夷由衷贊道：
“老爺爺，你真厲害。”
老人擺了擺手，連連道：
“不厲害，不厲害……小鬼不可以這樣夸老頭啊?！?p> 沉默了一陣之后，姜夷忽而朝老人拜了一拜，道：
“老爺爺?shù)木让?，姜夷來日再報。只因我有一個同伴落入了惡人手中，我現(xiàn)在得去救她。所以跟老爺爺就此別過了?！?p> 老人急忙跑了出來，一手按在姜夷肩上，道：
“你傷剛好，身體正虛弱的時候，不好好休養(yǎng)還想干什么？你說救人？要救何人，又為什么要救人?。俊?p> 姜夷便跟老人講了遭遇盜跖所發(fā)生的事情。老人皺緊眉頭道：
“他本事不小，你也見識到了，要是從他手里救人，你只有死路一條?！?p> 姜夷急道：
“那怎么辦，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璃兒在他手中，受他蹂躪啊?！?p> 老人沉吟道：
“那也是，小姑娘落入他手中，無疑是羊入虎口啊?！?p> 姜夷緊緊盯著老人，道：
“老爺爺，你神通廣大，能幫我把璃兒救出來嗎？”
老人嘆了口氣，道：
“哎，老頭已經(jīng)不行了，打不過他。這樣吧，你今日先養(yǎng)好身體，明日我再跟你去找他理論理論，我想那惡人現(xiàn)在也不會拿小姑娘怎么樣，你暫且不必太替她擔心。”
姜夷無奈地點點頭，道：
“好吧，那就聽老爺爺安排?！?p> 老人凝視姜夷許久，忽而沖他招招手，道：
“你過來。”
姜夷順從地回到屋中，在老人的席上坐了下來。老人摸了摸姜夷的腦袋，笑道：
“小鬼，你跟你娘長得很像啊?！?p> 姜夷頓時愕然，他一臉驚訝地看著老人，道：
“你……你認識我娘嗎？”
老人目光游離，道：
“我起初看你模樣，只是覺得懷疑，但聽你說你叫姜夷，我這才確定你是她的孩子。你娘是萊國公主妘姬，對吧?！?p> 姜夷的眼里泛起點點淚水，哽咽道：
“恩……老爺爺，我娘已經(jīng)不在了……”
老人嘆道：
“我猜也是這樣啊，要不然她怎么會肯讓你到這個地方來？哎，可憐的公主……想當初我被毒蛇咬中，雖無大礙，但她卻奮不顧身來救我。老頭想起你娘如花似玉的容貌，蕙質(zhì)蘭心的品格，真覺痛心……”
“老爺爺……”
姜夷哭著撲進老人懷中，早已是淚流滿面。老人撫摸著姜夷的腦袋，深沉道：
“別哭。人終有一死，雖然不想看到至親的人離自己而去，但你終究是要面臨的啊。你娘陪伴你的時間雖少，但你享受到你娘的疼愛，已經(jīng)超過了世間許多人了。你娘的囑托老頭也肯定會完成的?！?p> 姜夷淚眼迷離地看著老人，不解道：
“什么囑托？”
老人愣了愣，低頭對姜夷道：
“哦，是了，我曾經(jīng)交代過你娘不要告訴你這件事，以免你小時候受其困擾。不過現(xiàn)在老頭我已經(jīng)配制出解藥了，所以告訴你也無妨。”
姜夷急道：
“解藥？什么解藥？老爺爺，你快告訴我到底怎么回事啊。”
老人拍拍姜夷的肩膀，意在讓他冷靜下來，然后才道：
“你應該記得小時候被一只海中的奇獸咬過，那奇獸口中有毒，你被它咬了自然就中其毒。那毒兇猛霸道，我曾經(jīng)給你服了一顆藥丸，可在十年之內(nèi)壓制住毒性，如今十年之期漸近，我瞧你昏睡的時候已經(jīng)顯出異兆，顯然是那毒已經(jīng)開始慢慢發(fā)作，大概半年時間后，如果你不服用解毒之藥，你就會如同一條瘋狗一樣胡亂咬人，最后精疲力竭而死?！?p> 姜夷聽了倒吸了一口涼氣，他遲疑了一會兒，道：
“你說的奇獸，是指海靈嗎？”
老人愣道：
“海靈是什么東西？老頭說的是鯤，就是那種長得像鯉魚卻有一雙翅膀的東西?！?p> 姜夷心中暗暗驚道：
“他說的不就是海靈嗎？鯤應該是陸上人對它的稱呼?？墒呛ｌ`怎么會有毒呢，而且還會置我于死地？這不可能的……”
老人見姜夷一臉的茫然，以為他心里惶恐，便安慰道：
“你放心，老頭已經(jīng)找到解你毒的草藥了，只是最后的解藥還需些時日調(diào)制，還好你這毒還有半年時間才完全發(fā)作，也不急于這一時?！?p> 姜夷點點頭，道：
“謝謝老爺爺。你幫我找解藥肯定很辛苦吧?！?p> 老人道：
“你既然是中了海獸的毒，應該用海中的草藥來治?？衫项^又下不了海，當真是束手無策。幸好上天眷顧于你，讓老頭在前段時間碰到一個鮫人，老頭托她在深海處采了許多海草來，試過之后果真發(fā)現(xiàn)有可以解毒的草藥。老頭當初答應你娘救你，現(xiàn)在終于不負所托了，哈哈……”
姜夷也曾經(jīng)聽若藍說起她碰到過一位請求她幫忙采摘海草的老人，這樣一來他明白老人口中所說的鮫人就是若藍無疑。可前幾天若藍說要找這位老人治璃兒的傷，也不知她后來有沒有找到。于是姜夷問道：
“老爺爺，你這幾天有沒有再見到那鮫人啊？”
“沒有，怎么，你對鮫人感興趣？”
姜夷心中怪道：
“既然若藍沒在這里找到老人，那她又去哪里找了呢？”
老人見姜夷一時沉默，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便站起身來，道：
“你今日就在這里休息吧，老頭再去沼澤里面轉轉，興許還能找到一些新的藥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