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父亡子悲
這一日天朗氣清,萬里無云,蔚藍的天空澄澈如洗。海灘上已經(jīng)冷清了不少,除了浪聲滔滔,很少能聽到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了。以前的小孩子到如今都已長大,他們的身影漸漸不再海灘上出現(xiàn),也不再玩那些幼稚的游戲,撿那些幼稚的貝殼,他們或是找到了更好玩的樂子,或是開始學習如何謀生,以爭取在生存的領(lǐng)地上獲得一席之地。姜夷的好朋友章云浩也已經(jīng)會跟隨自己父親出海捕魚了,每次回來,都不會忘了給姜夷家?guī)ヒ粭l新鮮海魚。小時候經(jīng)常在一起玩耍的伙伴,也只有他倆還時不時會去海邊走走。此刻姜夷和章云浩并肩走在海灘之上,章云浩皮膚黝黑,體格強壯,與父親出海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逐漸把他鍛煉成粗獷精壯的男子漢。而姜夷則稍顯少年老成,面帶郁色,與少年時代本該有的欣欣向榮相比,他世界里的草木葉尖上卻不知為何泛著一絲枯黃。這樣一副不自然的面容,總會惹人產(chǎn)生一點點嫌棄之感。不過好在他面目清秀,俊美舒和,五官有繼承其母妘姬的精致,所以還是很得周圍街坊鄰居喜愛。他們來到擱置了些許漁船的角落,姜夷在一漁船當中躺下,以手臂枕著后腦勺仰視天空,而章云浩則在另一漁船當中倚著船舷坐了下來,眼望大海,心里估算著潮起潮落的大概時辰。姜夷對著天空忽然道:
“云浩,你知不知道王安已經(jīng)入伍了?”
“不是吧,就他那懦弱的德性還能入伍?要是真打起仗來他肯定是躲在最后面?!?p> “這也是他運氣好,聽說我國與魏國打仗的時候,許多士兵戰(zhàn)死沙場,現(xiàn)在國家急需補充兵力,所以沒辦法,像他這種人也只好招了?!?p> “我就不信他能當一個好戰(zhàn)士,你還記得他跟我們玩的時候,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可事情對他不利的時候,他逃得比任何人都快?!?p> “他就是那個樣子,不過也有很久沒見過他了,不知道現(xiàn)在還會不會像以前那樣?!?p> “哼,我看他不會有什么改變,他父親是個膽小怕事的人,他還能怎么樣呢?”
姜夷苦笑了一下,然后沉默了一陣,忽而打趣道:
“云浩,你要是也去入伍,以后沒準能做個將軍?!?p> 章云浩噗嗤一笑,道:
“瞎說,我要是能做將軍,你就能做君主了。我估計以后只能像我爹那樣出海打漁過一輩子?!?p> 姜夷嘆道:
“你要是能子承父業(yè)也挺好,我爹就只知道喝酒,我以后總不能跟他一樣啊。我以后跟你一塊兒出海打漁得了。”
章云浩嘿嘿笑道:
“那自然很好啊,我爹還嫌我笨手笨腳,幫他不上什么忙呢?你如果跟我們一塊兒,那至少比我一個人強吧。不過呢在那之前我可先要教你怎么捕魚。”
章云浩已經(jīng)與父親出過許多海了,對捕魚的技巧早已熟能生巧,在這一點上他確實可以毫不謙虛地做姜夷的師傅。
“那就這么說定了……現(xiàn)在只有我們兩個人來海邊撿貝殼了嗎?”
章云浩望了望四周,道:
“是啊,別說撿貝殼,大家都不怎么來這里玩了?!?p> 姜夷幽幽道:
“要不是為了撿那種會發(fā)光的貝殼,我估計也不會到這里來玩了吧?!?p> 章云浩神色微變,忽而緊張道:
“你覺得那樣的貝殼今年還會出現(xiàn)嗎?”
姜夷肯定道:
“那是自然,它每年都會出現(xiàn),沒有道理今年不出現(xiàn)啊……你為什么會這么問?”
章云浩猶豫道:
“我只是覺得這事太奇怪的,奇怪的事是難以持久的。每年它只出現(xiàn)一次,而且每次都被你撿到,你不覺得奇怪嗎?”
姜夷探起身來,道:
“我倒不覺得這是有多么奇怪的事情,你要說奇怪的事情,那多著呢。就比如說一個人天天喝酒,能把大把時間花在喝酒的地方,好像把那地方當成了自己的家,在他真正的家中卻很少看到他的人影。還有一個妻子溫柔美麗又一心愛她的丈夫,但是她的丈夫卻從不正眼看她,把她當做一個陌生人冷眼相待,你說這不奇怪嗎。還有……”
章云浩急忙打斷姜夷,道:
“姜夷,我說的是貝殼,你怎么又提起你的家事來了?!?p> 姜夷愣了愣,轉(zhuǎn)而神秘笑道:
“如果每次都是你撿到的話,你就不會有奇怪的想法了?!?p> 章云浩不服氣道:
“我就不信這個邪了,今天一定要在你面前見到它?!?p> 姜夷尷尬道:
“云浩,我知道你非常想得到它,但是你知道我娘也非常需要,她晚上那么辛苦地紡織,就靠著那些發(fā)光的貝殼。如果貝殼再多一點,屋里就會更亮堂一些,我娘也就更加方便了,所以我不會把它讓給你的。”
章云浩不悅道:
“我知道,我又沒說要你讓我,我要跟你比,撿了那么多年的貝殼,就缺這樣一枚了,今年我一定會得手的?!?p> 姜夷笑而不語,倆人相繼跳出漁船,又在海灘上說笑了一陣,這時一個人影朝他們這邊快速跑來,嘴里似乎在叫嚷著什么。待那人影走進,章云浩迎了上去,奇怪道:
“娘,你怎么跑了過來。”
但章氏似乎沒看到兒子似得,她徑直跑到姜夷面前,氣喘吁吁道:
“姜夷,你趕快回去,你家里出事了!”
姜夷一下懵懂了,如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般定住。章云浩慌忙道:
“娘,你在說什么,大白天能出啥事?。俊?p> 章氏回過頭沖章云浩大喝道:
“你閉嘴!”
唬得章云浩登時不敢再言。章氏再看著姜夷惶恐的表情時,心里一軟,喉嚨仿佛被噎住了一般說不出話來。她憂傷地看著眼前這個可憐的孩子,緩緩道:
“姜夷,你爹死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姜夷一聽,拔腿就跑。
當妘姬看到眾鄉(xiāng)親聚攏成一團向庭院涌來時,她還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招待這些人。她依稀辨認這些人當中有最要好的鄰居章氏,就是她教會了自己怎么紡織;還有住在稍遠處的那個熱心的吳老太,她經(jīng)常來家里噓寒問暖,并給她送些自己種的新鮮瓜果;甚至還有集市上賣鍋碗瓢盆的王叔,對她是十分的熱情,經(jīng)常會說些笑話給她聽,去他家買東西的時候也會大方給她額外的贈送。其他人雖然不是很熟,但均有幾面之緣,總之這些人在妘姬眼里都是好心的人。妘姬打開庭院門扉讓他們進入,他們卻止步不前,這讓妘姬感到分外驚奇。她察覺出他們的神情是那般奇怪,表情肅穆,眼里滿是同情的目光,讓她感覺渾身不自在。這些鄉(xiāng)親們不約而同地站成兩排,四人抬著一塊木板緩緩走進妘姬,上面躺著一具尸體,卻是自己的丈夫姜貸。頓時,所有的人都化為了虛無的存在,只有那具尸體怵目驚心地躺在那里。妘姬幾乎是沒有意識地,緩緩?fù)白吡藥撞?,可她心中每走一步都伴隨著鮮血迸濺而出。淚水潸然而下,走到躺著尸體的木板前,身體已是支撐不住,搖搖晃晃跪倒在地。站在近處的吳老太趕緊抱住妘姬,看到妘姬的可憐模樣,她也止不住老淚縱橫,悲憫道:
“孩子,人死不能復(fù)生,節(jié)哀順變,你要小心自己的身體才是……”
那四人把姜貸的尸體抬到院子了,隨即低頭走了出去。妘姬從吳老太懷中掙扎而出,撲向姜貸的尸體,柔弱的拳頭無力地砸在姜貸僵硬的尸體上,痛苦、絕望還有恨意都要從她胸口爆裂而出,她哀嚎道:
“我妘姬遠離父母,遠離家鄉(xiāng),千里迢迢嫁與你,全心全意愛你,原諒你所有過錯,做到了一個妻子應(yīng)該做的所有一切,為何最終你卻還是冷冰冰地躺在這里。為何你要成為我的丈夫,為何你要如此對我啊……”
妘姬聲嘶力竭,俯首趴在姜貸身上,她的臉貼著姜貸的軀體,感覺到的是冰冷僵硬,就算是生前的姜貸讓她感覺到的也大抵如此吧。她哭了起來,哭聲是那么凄婉,那么絕望,旁人聽了無一不扼腕嘆息。不知哭了多久,這時眾人突然閃出一條道來,姜夷驚慌失措地跑了進來,一邊叫道:
“娘,娘,爹他……”
妘姬猛然抬頭,面向姜夷跑來的方向,眾人見她臉上梨花帶雨,楚楚可憐,心里都對她揪心不已。妘姬緊緊把姜夷抱入懷中,顫聲道:
“你爹他死了,沒關(guān)系,你還有娘,娘不會離開你的。”
姜夷用盡掙開妘姬雙臂,撲在姜貸身上,使勁搖著他的肩膀,怨恨道:
“爹,你醒醒啊,醒醒啊……你不能就這么丟下我和娘……你要是我爹,就趕緊醒過來啊?!?p> 姜夷使勁搖晃著姜貸的尸身,可那尸體就像巖石一般沉重僵硬,再不是像父親喝醉酒昏睡過去卻還是能將他弄醒時候的狀況了。他的淚水滾滾而落,胸前濕了大片,但又不哭出聲來。妘姬用力握著姜夷的手,堅強道:
“夷兒,你爹再也不會醒了,知道嗎?以后就只有我們兩個相依為命了,但我們也不是不可以活下去啊。好好再看幾眼你爹,然后我們再忘掉他,好好過我們自己的日子,好嗎?”
“娘,我明白……嗚嗚……”
姜夷埋入妘姬懷中,大聲慟哭起來。周圍的人有的已經(jīng)看不下去這傷心的場面,便搖頭離開了。還有一部分人呆在原處,他們是想留下來以幫助妘姬處理姜貸的后事。還好多虧了這些人的幫助,姜貸的靈堂很快就搭起來了,妘姬母子跪在靈前守喪。妘姬始終緊緊摟著姜夷,不知道到底是誰支撐誰,只知道如果另一人消失了,剩下的人都會獨木難支,成為這樁禍事的殉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