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打聽出鬼方易的情況,牤和阿琮就被支走了。
來傳話的是一個百夫長,說鬼方易已經下令,結盟的百族中明日就要分出第一批前往下危。
“族長說您竭力請戰(zhàn),這第一戰(zhàn)的榮譽就給了您。”
眾人對視一眼,阿琮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們在右骨都府?”
傳話的百夫長臉上永遠掛笑,回話恭恭敬敬沒有破綻:“族長說單于和右骨都夫人一起走的,專程交代讓我來這里尋。”
婦紋背后騰起一陣涼氣,當時那么亂,他居然還能留意到自己。
她看著牤,對方嗤笑一聲,對百夫長咤道:“他讓我走我就得走,我是他養(yǎng)的狗?帶我要去見他,怎么著也得讓我知道他有啥計劃吧?”
“族長說,他已經往薰育駐地派去了兩個千夫。您回去與他商議便知?!?p> 這就是威脅了。
兩個千夫就是兩千人。這么多人把把薰育駐地一圍,說好聽一點是候著。說不好聽一點,如果牤和阿琮真不回去,鬼知道這倆千夫會不會突然發(fā)難。
巫鴆和族人之間,牤夫妻倆必須得先顧著族人。
倆人急匆匆走了。
走之前,阿琮安慰婦紋:“小王婦您莫著急,鴆姐姐從來做事有數(shù)。她若讓你等著,你就踏實待著吧。至于鬼方易,我料定他的消息更不好瞞,若真有事很快就會傳開。”
眾人只得等著。婦紋看著太陽西斜、黯淡、落下,直到夜色朦朧,她也沒能等到巫鴆。
倒是鬼方易的消息先流出來了。
夜色漸濃,群山與河水合攏成一片極黯的深藍,天地的界限也逐漸模糊。上城最東端,那兩片明亮的庭燎燈火給這片夜色畫上了一道模糊不清的曲線。
那是比鄰而建的宗廟和大殿。
這兩座宮室今天都有變故,宗廟中死了個大巫祝,這消息下午就已經傳遍了上城。
鬼方人奔走相告,用各自的方式來擴充這條消息。往往是從這一張嘴傳到另一只耳朵里時,就已經給添上了不少細節(jié)。等了下一個人再聽,好么,就連細節(jié)都有了更詳細的細節(jié)。
很快,上城(包括附近的十個小邑)所有人,都知道了大巫祝是為了滅商才舍身祭神的。
接著,已經統(tǒng)一了口徑的百夫長、十夫長們向人們不厭其煩地講著下午的事。
據(jù)他們說,大巫祝為鬼方求勝,慨然赴死。鬼方易痛失助力和長姐,心痛暈厥,不慎摔傷,被抬回大殿醫(yī)治。
有這樣深明大義的族長,殷商必亡!鬼方必勝!
鬼方人激動起來了。
于是人們不顧夜色漸濃,舉著火把帶著犧牲趕來哀悼大巫祝。
宗廟和大殿燈火通明,庭燎燃得四周亮如白晝,然而悲傷的人們卻被守備森嚴的戍衛(wèi)攔在了外面,根本無法入內。
宗廟被圍得嚴嚴實實,最里面一層是全副武裝的戍衛(wèi),面無表情地把守著大門。
外面幾層全是前來致哀的鬼方人,獻祭的牲畜、谷物、器皿擺了一層又一層,痛哭流涕的人暈倒了一個又一個,可就是沒人能進去看一眼大巫祝的遺體。
因為鬼方易下了命令,為大巫祝舉行大葬以前,一個人不準進,一個人不準出。所有人都被堵在外面,半點消息也打探不出來。
跟宗廟同樣戒備森嚴的還有大殿。
若是準確點計算的話,大殿的戍衛(wèi)比宗廟還多一倍,守備也更加嚴格。許多權貴千夫長聞風來探望族長都被拒之門外,就連八宗的宗主來了都進不去。
但還是有人能進去的。星星次第亮起來的時候,一封來自沚邑的線報暢通無阻地進了上城,安安穩(wěn)穩(wěn)放在了鬼方易的案頭。
送信來的是鬼牙的親兵,他全不知為何今夜的大殿如此戒備森嚴,殿中眾人為何都這么緊張。交出了線報之后,他就等在廊下等著。
庭燎的火焰突突猛燃,就這一會兒的功夫,廊上已經過走去兩波巡視的戍衛(wèi)。
親兵是長年跟著鬼牙征戰(zhàn)的,從來都瞧不起這些個殿內戍衛(wèi),但過了一會,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些個戍衛(wèi)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樣。
火光一閃,親兵清楚地瞥見其中一個人的臉上畫滿了墨色花紋。他掃視著他們的緇衣,越看眼睛瞪得越大,這是緇騎?
他們怎么在這?
花面緇衣,身材高大,連戰(zhàn)馬都是全黑良駒。這是鬼方易的緇騎,他們神出鬼沒不見天日,只聽命于鬼方易一人。
如果說鬼牙是鬼方易靈巧的右手,那么緇騎就是他的左手,沉默、可靠,善于隱藏。
鬼方原本沒有緇騎這一編隊,是鬼方易一手創(chuàng)立了這支特種騎兵。
據(jù)說,緇騎的成員全都是鬼方九宗中罪大惡極之人,當中甚至還有不少奴隸。這些人白天黑夜都以墨線涂面,無人知道他們到底長什么樣子。
緇騎怎么會在這?他們一般都會被派去做最困難最隱秘的任務,幾乎不會出現(xiàn)在人們視野之中。怎么突然會出現(xiàn)在大殿里?而且是這么多?
親兵想找個奴仆雜役打聽一下。等了半天,好容易有倆捧著水盤水的,他剛唉出聲,倆人就飛跑著消失了,像是有誰在后面拿鞭子抽他們。
好在沒過一會兒,內殿便有了動靜:族長叫他進去回話。
親兵以前來過大殿,知道族長見人議事都是在大室。可這回不一樣,他跟著仆役拐彎抹角穿殿越巷,最后居然走到了族長的內室外頭。
仆役通報完就飛快跑走了,親兵剛踏進一只腳就聽里面?zhèn)鞒鲆宦暸叵骸皾L!”
然后是摔砸東西的咣當嘩啦聲。
親兵慌忙后退,有人比他更快。一個女子狂奔著跑出來,銅盤陶盞跟著摔在地上。
親兵認出來了,這是厲夫人。她一手撐著內室門邊,身子一擰,高聲笑道:“族長,我滾了,您可保終身子。成王作邑可是得先活著呢?!?p> 她大笑著走了。親兵滿頭是汗,站在內室外頭暗暗叫苦。
咋這么倒霉撞上厲夫人和族長吵架。她居然咒族長早死!親兵很惜命,他決定就立在外頭回話。
可惜,鬼方易一聲暴喝讓他又滾了進去。
室內燃著幾支火燭,比外面還要亮一些,屋內彌漫著一股奇怪的草藥味道。
親兵偷眼看去,族長的面色在暖黃的火光下隱隱有些發(fā)綠。他赤著上身,脖子和身上涂滿了斑駁的藥膏,襯得那些傷口猙獰無比。
在他身后似乎還跪著個人,在他背后窸窣動個不停。
鬼方易已經平靜下來,又掛上了平時那種淡漠的微笑。他把鬼牙那個刻著畫的木片放在一邊,詳細地問起了沚邑的情況。
包括棄的第一仗如何籌劃,如何沖鋒,眾人的反應等等等等。最后,才稍帶著問了一句鬼牙那個殷人女奴。
“鬼牙居然要女人?還是個殷人?”
明從鬼方易背后露出頭來,手里托著一個黑乎乎、裝滿草藥的陶碗。
見鬼方易皺著眉,明忙問:“還疼?莫不是這藥不管用?”
親兵這才知道明剛才是在給鬼方易的后背上藥,也不知他受了什么傷。
沉默,鬼方易沒說話,雙眼直直地看著外面黑洞洞的夜。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一笑,盯住了親兵:“回去告訴鬼牙和右骨都,大巫祝上賓,我打算讓巫華殉葬,三日后舉行大葬。讓鬼牙立刻回來?!?p> 他笑得很開心,嘴角的小痣一個勁上挑:“至于右骨都,我知道他對巫華有些好感。告訴他,若想回來送送巫華,就帶著望乘的人頭來。否則,不許歸城!”
親兵走了。
明嬌笑著依過去,給鬼方易揉起了太陽穴:“殉了巫華,大巫祝讓誰做?”
鬼方易閉著眼睛,隨著明的動作微微抖著腿。明再三催促,他才極舒服地哼了一聲。
“誰?”明沒聽清
鬼方易猛一翻身按倒了他,雙目迸出得意的光來:“我來做。”
他欺身壓了下去,明驚呼著推他:“小心你的背!”
“一點擦傷而已。”
鬼方易不耐煩地反手抹了一把,濕乎乎一團黑色,甩手擦在了錦席邊的絹布上。
“就巫華那點力氣,能戳死離已經不錯了。我不過是借機詐一詐那些個心懷叵測的人罷了。”
明仰望著他,似是望著無邊無盡、無法參透的蒼穹?!白彘L,您實在……”少年忽然覺得什么言辭都不配贊頌鬼方易的機變智謀。
“壞了,厲夫人!她肯定以為你傷得很嚴重!要不要我去控制住她?我怕她趁機聯(lián)絡舊部圍攻大殿!”
鬼方易把爬起來的少年翻過去,低下頭去輕聲道:“她?頂多算條狗。緇騎已經埋伏好了,看看今夜能逮住多少狼。”
“緇騎?”明眼中放光,鬼方易把他按下去,笑道:“不準去,今天你有別的任務?!?p> “什么?”
“取悅我?!?p> 室內的人聲低下去。室外庭燎依舊,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不時有黑影一晃。
翌日,上城城門口立起了一排尖木樁,每根頂上都插著個頭顱。那些個腦袋面容各異,但各個都是副瞠目怒視的樣子。
守著木樁的戍衛(wèi)大聲宣布著這些人的罪行。昨夜,他們趁族長病痛昏迷的時候欲行刺殺,幸好被緇騎發(fā)現(xiàn),經這些賊人一一斬殺。
巧的是,這些人全部都是老族長和離夫人的舊部,其中甚至還有一個玄鬼部的左谷囊。
于是不到大食,玄鬼部宗主光腳赤膊來到上城,一路走一路掄起皮鞭往自己背上抽。
鮮血順著他那稀爛的后背往下淌,滴滴答答一路通向大殿。
宗廟依舊不準人們入內,一隊緇騎換下了門口的戍衛(wèi)。婦紋來了幾次,都沒能進去。
沒辦法,幽和藍山想從暗道潛入宗廟。誰知暗道入口處也有兩個花臉黑衣的緇騎守著。一群人想盡辦法,卻是得不到一點巫鴆的消息。
她像是憑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