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畜牧為生，最怕林中猛獸禍害牛羊。這當中最可怕的就數(shù)大虎。
小五的村中也常有祭祀，祭風(fēng)祭雨祭太陽。唯獨向虎神的獻祭最特殊，因為這場祭祀的對象有個實在的對象——一張連著頭顱的風(fēng)干虎皮。有幾次他偷偷抬眼瞧過，那就是張扁塌塌的條紋毛皮，頂端一個血干肉癟眼眶空洞的虎頭，一點也不威風(fēng)。
可眼前這頭虎卻不一樣，它長著一雙極亮的眼睛，此刻正定定看著他。隨后，大虎輕巧邁過那頭咽了氣的肥鹿向小五走來，步子不緊不慢，根本不怕對方會逃。
它的目標呆立在那，兩腳還一前一后保持著要投擲的姿勢，被虎的眼睛盯上都會有這樣片刻的僵硬。小五發(fā)著愣，那兩朵黃火定住他的眼，又攝住他的魂。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那大物越走越近，看著它緩緩弓起脊背。
下一刻，那虎一個大跳撲將過來。小五終于緩過神，哇一下嚎出聲來滾倒在地。
腥臭的熱風(fēng)撲面而來，泥土枯葉沾了他一臉。小五趴在地上，只看見兩只碩大的爪子擦著地面轉(zhuǎn)過來。他抓起長戈向上揮去，毛爪向后退了一步，接著發(fā)出一聲低吼。小五手腳并用直向后蹬，長戈也掉在了一旁。
沒退多遠，他的脊梁卻狠狠地撞上了一棵大樹，再一抬頭，大虎已經(jīng)逼了上來。兩只毛爪惡狠狠分開，尖銳的爪甲根根向前，它后腿微屈向后一蹬躍在空中，龐大的影子從小五頭頂直直籠罩下來。
“叮鐺~”
一聲悠揚的脆響猝然出現(xiàn)，大虎身子一滯，準頭偏了，沒有按住小五。男孩只覺地面一顫，一股粗重的鼻息噴在自個后脖頸上。
“完了?！?p> 然而預(yù)想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大虎突然對小五的細脖頸失去了興趣，返身尋找剛才那個聲音的來源。
那聲音似是在逗引大虎來尋，有條不紊卻異樣聒噪。大虎皺起鼻頭悶聲低吼，那聲音卻喈喈不休直鉆耳膜。大虎惱怒不已，昂首吼出一聲震天動地的咆哮。
虎嘯驚起層層飛鳥，噗啦啦四散而去慌不擇路。那聲音卻愈加歡快，叮當不絕越響越快。大虎找到了目標，怒氣沖沖撲將過去，腳下卻不知不覺從了那節(jié)奏：叮鐺一步，叮鐺又一步，合著鈴聲越跑越順居然紋絲不亂。
小五從胳膊底下抬起一只眼皮，看見那黃黑斑斕的大獸正垂著尾巴往前撲。在它前頭，有個人正古怪地晃動著胳膊。小五瞪了一會兒眼，忽然反應(yīng)過來：這是在跳舞？
一開始小五只能看見一只胳膊，羊奶一樣的乳白色上盤著一串銅鈴。這只胳膊時轉(zhuǎn)時旋，靈活得像條蛇，銅鈴也叮當?shù)脷g快。隨著大虎跑動的顛簸縫隙，這人的臉和上身也出現(xiàn)在他視線里——居然是個女人。
還是個很好看的女子。白凈的臉龐上，一雙靈動鳳眼正毫無懼色地盯著大虎，就好像在看一個新奇玩物。
大虎愈跑愈近，最后一個蹬地猛撲過去。小五只看見那女子腦后佩戴的兩支長翎羽輕巧一搖，身子向側(cè)面打一個轉(zhuǎn)，大虎撲了個空。
不等大虎回頭，女子上前圍著它轉(zhuǎn)起了圈，步伐左輕右重，詭異不已。大虎盯著這奇怪的舞步，獠牙呲在嘴外面幾次微張卻始終沒有動彈。
臂鈴響得愈發(fā)鏗鏘，女子越舞越快。終于在一個飛轉(zhuǎn)過后，她雙臂高舉猛一合掌——
“啪！”
臂鈴一聲暴響，大虎像是突然挨了一擊，左前腿一軟歪倒在地。女子上前一步，右手猛顫，嘩啷啷不停搖鈴。大虎擰著身子左右亂滾，嘴巴張得老大，舌頭上的倒刺清晰可見，但那粉紅色大嘴里發(fā)出的卻不是咆哮，而是一聲聲嗚咽。最后，鈴聲猛的一收，那女子微微一笑，向著它伸出手去。這猛獸慢慢合攏嘴巴，牙齒包進去，舌頭探了出來，然后輕輕舔了下那只手。
“天??！”小五嘴巴張得老大：這個姐姐馴服了一頭猛虎！
女子向水澤邊走去，大虎慢悠悠地跟著，一人一虎都沒往小五這邊看。小五呆了半天，捏了把自己大腿：“疼！”這才慌忙抓起長戈向女人追過去：“那個……姐姐……等一下……”
他追出林子，女子已經(jīng)在切割那頭死鹿了。大虎趴在一邊，尾巴往左撥浪一下，又向右撥浪一下。小五不敢靠近，遠遠對著那女子哀求：“這位姐姐！給我一塊肉吧?！?p> 哀求聲打擾了大虎，它喉嚨里發(fā)出威脅的唔嚕聲。女子就像沒聽見一般，手下動作飛快，肥鹿頃刻就成了一具皮肉分離的肉坨。
小五餓的兩眼發(fā)花，瞅著那剝了皮的鹿直咽唾沫：“天神姐姐，漂亮姐姐，分我一塊肉吧。就一塊，一塊?！?p> 女子還是不理他，剝下鹿皮后就把鹿推給了大虎。眼見那畜生嚼得歡實，一會兒就吃得滿地碎渣，小五急得一疊聲哀求。女子給他嚎煩了，甩了一個字：“滾。”小五一愣，這才注意到她的奇異打扮。
跟羌人姑娘的散發(fā)不同，這女子的黑發(fā)編成了許多條發(fā)辮，用一條綠松石抹額歸在腦后。身上那白色衣裙非葛非麻，隨著她的動作隱隱泛著微光。纖長的脖頸上掛著一串珠管串成的別致項鏈，小五的目光在那串項鏈上定住了。他瞪著那兩只穿在珠串末端的尖牙，又看看她那發(fā)帶上的兩根翎羽。村中長老的話突然浮了出來——“頂羽佩利，玉門巫覡?！?p> 巫女！
她是玉門山的巫女！巫族的大巫女！
“棄大哥有救了??！”
小五丟了戈，趴在地上忙不迭地磕頭。天下各族都有自己本族的信仰和巫師，可只有玉門山巫族的巫覡才是真正擁有絕地通天能耐的人，燔天祭地、治病救人那都不在話下。
“巫女大人！求您救人吶！”
小五梆梆梆一氣兒磕得腦門快要見血了，也沒聽見對面的回應(yīng)。他憋不住偷偷抬眼瞄了一下，一看之下傻了眼：老虎不見了，巫女也沒影了。
哪去了？！男孩趕快爬起來，跳著腳環(huán)視四周。還好，巫女沒走遠，這會兒正靠在西邊一棵大楊樹底下半躺著打哈欠。小五急忙屁顛屁顛地湊過去，就這么幾步路，卻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睡著了！
小五輕輕在她臉前揮手試探，沒反應(yīng)。再聽聽，居然連呼吸聲都均勻地沉了下去。
真睡著了？？？這睡得也忒快了吧……巫族人果然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