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浪鋪天蓋地地卷起了李景末的時候,景末只來得及看一眼松瑪和丹澤還有景秋已經(jīng)在安全的地帶,便被卷進(jìn)了大雪之中。
雪檐的雪大多是松軟的新雪,但卷起來的石塊和冰塊不斷地打在景末的身上,擦出一道一道火辣辣地血痕,景末本能地鎖緊身體,把頭和脖頸深深地卷向腹部,右手緊緊地握著那柄藏刀,也許這就是他之后要生存下來的依賴了!景末狠狠地撞到了地面上,又被雪浪推著向前滾去,背部一陣劇痛,似乎是什么打在了背上。景末用力地將兩只手抱頭撐在前面,給自己始終留出一個呼吸的空間。
這一切發(fā)生地太快,而在雪浪中的李景末卻又覺得似乎是過了千千萬萬年。他想到了父親的疼愛,母親的溫柔眉眼,他想到了景秋剛才回頭看見他那驚恐的眼神,他想到了丹澤在山下鄭重地遞給他一柄藏刀,他還想到了大爺爺,想到了小爺爺,還想到了小時候爺爺還在的時候,最后的最后,他想到了那日山谷里阿隱的模樣。
真,真好。我若生,希望,還能有你們。
景末不知道滾落了多久,背后的雪浪似乎也挺下了咆哮,他眼里的世界也漸漸地,漸漸地,暗了下去。
站在山上的三人,此刻都愣在了原地。
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剛才通過的地方,那塊雪檐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被雪浪沖擊過的地方平滑如新,雷鳴聲停止了,山谷里的回聲停止了,剛才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那是誰,是誰在嗚咽?
松瑪摸著自己身后繩子被砍斷的痕跡,這一個高大的藏族漢子,手不經(jīng)顫抖了起來,喉嚨里有些哽咽。
景秋迅速解開了自己腰上的繩子,怎么解卻都解不開。好不容易扯開了,他扒開丹澤和松瑪,往回走到景末剛剛站著的地方,他站在那里,身形似乎被定住了。丹澤也錯愕萬分,許久沒有緩過神來,忽然,他抓住松瑪,“松瑪,松瑪??!李景末,你后面的李景末呢!”
松瑪?shù)氖稚线€有一絲剛才撲倒在地擦出的血絲,他攥緊了那截?cái)嗟舻睦K子,血也慢慢地沁了進(jìn)去,順著繩子的尾巴,一滴,一滴,落在了雪地上。白雪皚皚的山上,那一兩滴紅色的血跡,鮮紅無比,看著十分刺眼。
“李景末呢!??!”丹澤拼命地?fù)u著松瑪。他不信,他和松瑪都過來了,為什么李景末不見了!為什么繩子會斷?為什么景末不見了!
“景末兄弟,推了我一把,在后面,把繩子割斷了?!彼涩斉橐宦暪虻乖诘?。
李景秋的背影在雪地里格外的消瘦,也許是風(fēng)吹起了雪,讓人有些看不清,不然藏夏的李景秋什么時候在神山上因?yàn)榭謶侄澏哆^。
丹澤心里一空。景末是為了救他們。
若景末和松瑪被雪掩埋,必然會連累景秋和他。而他在千鈞一刻之際,把松瑪推到了安全的地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自己一個人被雪浪打翻過去。
這世上,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傻的人。
丹澤也跌坐在地上,不禁啞然失笑。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傻的人啊?。?!丹澤呆呆地看著前方,烏云已經(jīng)散去了,在這兒的山峰上,也能隱隱約約地看見都城,看見王宮,呵,那里的人,每一個都精明聰慧的緊,孰利孰弊,回報(bào)幾何,代價(jià)幾何,算得能比神仙都清楚,他們誰都不蠢誰都不傻,也活得比誰都久,可是在這神山上呢。這神山上的李景末呢!
為什么,為什么,你要這么傻。丹澤滾燙的眼淚,在他不經(jīng)意間悄悄滴落了下來,融化了一片冰雪。
這蒼穹!這神山!你們可還是睜眼的嗎?!丹澤抬起頭,怒眼瞪向這滄茫,努力想要克制住自己的眼淚,卻還是無法忍住。上一次這樣哭,還是在母親被打,郁郁而終的時候了。
李景秋在景末掉下去的地方站了許久。誰也看不到他的神情是什么。也許是憤怒,是王子硬要今日上山?也許是自責(zé),是他讓景末殿后觀察四周情況?也許是詫異,彷徨,恐懼,或者是迷茫?
景末從剛剛學(xué)會走路的時候便四處跟著他這個哥哥,大家都說他是景秋的小尾巴。景末對神山充滿了好奇,總是會抓著他這個哥哥要把那登山的故事翻來覆去地講給他聽。景秋不善言辭,也不愿多解釋自己,村子里的其他人誤會景秋的時候,經(jīng)常是景末找了機(jī)會去和別人解釋。
他這個弟弟,李景秋站在那里,忘記了天地,忘記了呼吸。他這個弟弟,從不讓他多煩心,上一次私自上山是唯一的一次,這一次,這一次。。。李景秋不敢繼續(xù)想下去。
丹澤擦了擦眼淚,心里默默下了決定。這不開眼的雪域神山,我扎西丹澤不信也罷!以前是自己太懦弱了,總以為是這神圣雪山在支撐著自己,而如今,他不再需要了。他總以為,只要自己長大了,足夠強(qiáng)大,足夠心思敏捷,就能夠保護(hù)他想要保護(hù)的人。而如今呢,他自母親去后唯一最珍惜的人,也還是抓不住,護(hù)不了!到頭來,景末就像他的母親一樣,用自己的生命守護(hù)了他。
若自己要在在風(fēng)云譎詭的古格王宮里存活下來,成為古格的王,那一定不是這座神山,而是他母親,是李景末,是他自己,還有千千萬萬要站在他身后的人支撐著他。所以,他不會再去宮內(nèi)有著最高眺望點(diǎn)的岡齊拉貢殿!
從今往后,他只信自己,只信自己信得過的人!
丹澤走向景秋,知道景秋必然也悲痛不已,忍了許久,還是開口了,“景秋大哥。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錯,”話還沒有說話,景秋伸手打斷了他。
“不。王子不用自責(zé)?!本扒锏穆曇粲幸唤z不易察覺的顫動。
“丹澤王子不必自責(zé)。我是此行的向?qū)?,景末出事,”景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我的錯?!?p> 丹澤詫異地看著他,這幾日相處下來,丹澤也發(fā)現(xiàn)這位景秋公子也比情報(bào)上的信息要令人敬佩地多。
“如果王子信得過我,”景末轉(zhuǎn)過身來,對著王子深深作揖,“請讓您的侍從下山尋找景末的蹤跡,我?guī)踝友杆俚琼敗!眲x那之間,景秋已經(jīng)做了決定。
“不,”丹澤不假思索,景秋身體一震,拳頭攥地更緊了一些,“我們一起下山。”
景秋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訝異,抬起頭來。
“我本以為神山有靈,之前一直護(hù)著我在宮里周全。如今看來,也是有眼無珠。這山,不登也罷!”丹澤憤然,“我們?nèi)齻€人一起下山,能找到范圍也大一些,也許可以更快地找到景末?!?p> 景秋心里對眼前的丹澤王子油然升起了一股敬意。從山腳下的果斷,到此刻的決定。這位坊間傳說中最好說話,沒有什么主見的溫善王子看來并不是人們所以為的那樣。這樣的扎西丹澤讓李景秋看到了一國之君的風(fēng)范。
景秋感恩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解開了眾人腰間的繩子,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了過去。
而彼時在雪域的那一側(cè),有一個少年正背著一筐新鮮果子往山里走去。
他就是白瑪。不丹人,家里世代與山隱族人有著通貨的往來關(guān)系。聽自己的祖父母說,似乎是老祖宗受了山隱族某位老祖宗的恩,便定下了這規(guī)矩。白瑪也是自小便跟著父母挑著擔(dān)提著東西,定期會送些貨物進(jìn)山,最近這幾十年,好像有些山隱人也溜了出來生活在不丹了,鄰里之間給了白瑪家不少方便和生意,于是白瑪?shù)母改缸尠赚斔拓浰偷匾睬诳炝艘恍?。這不,今天是市集上剛剛上市的一些瓜果,父親讓白瑪去給山隱族送一些。
白瑪正在景合家吃著飯呢,聽到了父親喊他,便三兩下把飯菜劃進(jìn)嘴里,和景合父母告辭出了門。
不丹本來就也是很小的一個地方,靠近西域的這一塊村子便是更小了。當(dāng)時景末的姑姑偶爾結(jié)識了是不丹人的姑父,后來便嫁了過來。與白瑪家正是鄰居,景合從小便是和白瑪一起玩到大的。不過山隱族是個秘密的存在,白瑪家人也從不外傳,白瑪也知道利害,自小也都沒有和景合說過。
今日這些瓜果里,有阿隱愛吃的橙子,得趕緊給她送過去。白瑪一邊這樣想著,一邊也輕車熟路地在蜿蜒的山道上走著。今天這太陽好,照地山底的草原上綠盈盈的,不遠(yuǎn)處還有牧家的牛羊在慢吞吞地吃草。白瑪心里一動,想選另外一條路,從山隱村子后面入村,這樣也給阿隱一個驚喜。
繞進(jìn)了山的背面后,頭頂上便飄來了一些云彩,數(shù)縷陽光被這些云彩所遮擋著,在地上形成了斑斑駁駁的陰影。白瑪哼著山歌,慢慢地也快到山隱了。
轟隆?。『苓h(yuǎn)的地方傳來一聲巨響。
白瑪嚇了一跳,鎮(zhèn)定下來才發(fā)現(xiàn)應(yīng)該是眼前這山背后不知哪里發(fā)生了山崩,那震耳欲聾地氣勢,估計(jì)是有龐大的雪塊崩塌了下來吧。這聲音其實(shí)也并不陌生,山脈深處常常會有這樣的聲音。這時候白瑪?shù)母改副銜f是神山顯靈。
白瑪聳了聳肩,背好簍筐繼續(xù)上路了。繞過這座山,再往前走過一片水洼,就到了。
將將繞過這座山口,正要通過一處溝槽,白瑪忽地感受到一股氣浪將他掀翻在地。迎面而來一些殘碎的雪霧,白瑪捂住眼睛,被這雪浪嗆到了。原來那雪崩竟然就發(fā)生在這背后的幾座山上,沖下來的氣浪席卷著沿路的積雪騰空而起炸向了四面八方,有一小部分沖進(jìn)了這座山谷里,又順著這里的溝槽滾落下來。就是這小小的氣浪余威,把白瑪震倒在地。
“這可真是厲害。”白瑪檢查了一下?lián)蔚氐氖种?,有些刺痛,似乎是擦破了一些,趕緊跪了下來,向神山深處跪拜祈福。
祈福完了之后,剛準(zhǔn)備拾起簍筐趕緊去山隱村里找一些藥膏涂抹一下,白瑪這才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的雪堆里似乎有一個黑黑的東西。
白瑪揉了揉眼睛,像是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