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山巨源竹林逢舊友、何平叔清談識后生
竹林之內(nèi),夏侯玄與阮、嵇二人席地而坐,飲酒談笑,倒算得是酒逢知己。
三人一邊飲酒說劍,一邊高談闊論,時而談到《老》、《莊》,時而又憑吊古人,時而又會切及時政,一番暢聊好不痛快。
不多時,天幕幽藍,寒風瑟瑟,已是初夜時分了。三人此刻皆已微醉,相倚而臥。
夏侯玄與阮籍二人仍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著,而那少年嵇康則已經(jīng)沉睡過去,不時發(fā)出一兩聲鼾聲。
“泰初兄,《南華經(jīng)》中有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此言,是耶,非耶?”
阮籍微瞇著惺忪的醉眼,望著幽深的天幕,這樣問夏侯玄道。
《莊子·大宗師》有言:
“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由此語可見,莊子并不喜歡相濡以沫這種態(tài)度,可是為何世人往往又那么贊美相濡以沫?為何又心心念念想要得到一個可以相濡以沫之人?
孰是,孰非?
夏侯玄其實也并不明白。
泉水干涸,兩條魚為了在逆境中生存下去,彼此用嘴里的濕氣來喂對方,茍延殘喘。
但莊子認為,與其在死亡邊緣才這樣互相扶持,還不如大家安安定定的回到大海,從一開始就互不相識的來得好。
“亂世如江海,世人如游魚……”夏侯玄有些出神,他繼續(xù)說道:“在下以為,莊子并非無情,恰恰是因為有情,才會試著去相忘吧……”
阮籍聽了這話,沉默了良久,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好一句無情似有情,若非對天下蒼生心懷大愛,莊子又怎會有此感慨。那么,泰初以為,當今之世,可有人算得上心懷天下,且有能力撥動風云的大英雄,大豪杰么?”
夏侯玄聽了這話,不由自主的也沉默了。
自從武皇帝駕崩,蜀漢丞相諸葛孔明逝世之后,他也不知道這當世還有何人可稱之為英雄。
是碌碌無為的蜀主劉禪劉公嗣么,肯定不是;吳帝孫權(quán)?聽說他近年來寵信奸邪,東吳內(nèi)耗不休,只怕如今的他也已然稱不上什么英雄了;至于當今陛下,不過還只是一個九歲孩童罷了。
那么是大將軍曹爽和太尉司馬懿么?
不。此二人爭權(quán)奪利,內(nèi)心各有所圖,恐怕也絕對稱不上心系天下的真英雄。
思慮了半晌之后,夏侯玄終于還是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他無奈的說道:
“我不知?!?p> 阮籍聞言,亦深深的嘆了口氣。
“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聽了阮籍這句驚天動地,不足為外人說道的話后,夏侯玄內(nèi)心深處的感受,竟然是無比的贊同。
夜,漸漸深了。
竹林之中,由于有枝葉作為屏障,倒也沒有那么寒冷。
三人就這樣互相倚靠著,一直到了天明。
――
夏侯玄不是被次日的陽光曬醒的。
他是被一聲嘹亮的呼聲給吵醒的。
“阮兄!嵇賢弟!”竹林內(nèi),一人高聲呼喊道。夏侯玄聽了那呼聲,似乎覺得有些熟悉。
“嗯?”阮籍聽到了呼聲,也醒了過來。他緩緩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這才看清了入林之人:“巨源『山濤之字』兄?”
“怎么,咱們說好了今日要共醉清談,怎么我還沒來,你們兩個就已經(jīng)醉臥竹林了?”山濤笑道。
“正所謂“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保蛉瘴遗c嵇賢弟便遇到了一位嘉賓,心情大好,這才大醉了一場。”阮籍笑道。
山濤這才注意到了一旁正在用雪水洗臉的夏侯玄,還沒有看清楚夏侯玄面貌的他開口問道:“哦?不知這位兄臺是……”
夏侯玄起身,以袖拭面,正要答話,卻愕然發(fā)現(xiàn)原來對方正是故人山濤。
“泰初兄弟,原來是你啊!”山濤重逢故人,也是欣喜非常,大踏步奔上前來拍了拍夏侯玄的肩膀。
“巨源大哥,別來無恙!”
夏侯玄又如何能不高興,此番他本是前來為大將軍招賢納士的,此時此刻遇到了山濤山巨源這個才具非凡的老朋友,他的內(nèi)心自然是喜上加喜。
這下子輪到阮籍愕然無措了。
“原來……原來你們早就認識了啊……”
阮籍覺得詫異,可轉(zhuǎn)念一想,這兩個朋友都是非凡才士,又覺他們認識也是理所當然,可畢竟他還是有些不明所以,故此不由自主的撓了撓頭。
嵇康倒并沒有感到驚奇,一向話不多說的他只是去不遠處的竹廬內(nèi)取來了茶具與木炭。
四人就林中席地而坐,昨夜一場大罪,酒意酒勁未散,自然是不敢再喝酒了,于是四人開始烹起了茶。
“泰初,記得你我上次青州一別,不覺已過了十一年之久,如今想來,歲月當真是如同白駒過隙一般?!?p> 已然胡須叢生,人到中年的山濤情不自禁的感嘆道:
“不過今日得以在此重逢故人,亦不失為人生一樂,我看,當浮一大白!”
夏侯玄爽朗笑道:
“上次在青州未能與巨源大哥暢飲,未曾想今日重逢,竟也只能烹茶,倒是一件憾事?!?p> “無妨無妨?!鄙綕Φ溃骸按蠹夷耸怯芯壷耍纬顏砣詹荒芟嗑?,共醉一場?來,今日咱們就以茶代酒,滿飲此杯!”
“好!滿飲此杯!”
四人舉起茶杯,一飲而盡,全當是飲酒了。
“不滿巨源大哥、嗣宗兄弟、叔夜兄弟,玄此次來到竹林,與大家相會,實是有一事相求?!?p> “哦?何事,不知山某可幫得上忙?”
“巨源大哥可還記得,自己十年前在青州時,與在下談論當今天下時政的場景?”
山濤一聽此言,頓時明白了夏侯玄此來的目的,他會心一笑:
“哈哈哈,生平之志,自不敢忘。只不過山濤與諸友相約,要在這竹林中暢游二載,此時只怕還不能立即隨泰初同往,待約期一到,濤自會親自前來拜會泰初!”
阮籍已然明白了二人所說之事,他舉杯笑道:
“不錯,我們是與巨源兄,還有幾位友人有暢游竹林,大醉數(shù)年之約啊?!?p> 話不多的嵇康也說道:
“在下雖無廟堂之志,但一來朝堂有泰初兄這般赤誠君子;二來,康乃曹家婿,自然應當義不容辭,為天下蒼生盡一份力。不過我等有舊約在前,也不可輕易食言?!?p> 夏侯玄舉杯一笑:
“既然如此,玄便等著巨源大哥、嗣宗兄弟、叔夜兄弟出山的那一天!”
幾人并非是虛偽之人,既然話至此處,夏侯玄心中大石也終于落了地。數(shù)人再不談論廟堂之事,只是盡情談酒論詩,說劍聞琴,自有一番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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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晏近日來新晉尚書臺吏曹尚書這一要職,雖然事務繁雜,但對玄學經(jīng)學極感興趣的他,閑暇時光并沒有耽擱下這個愛好,依舊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為經(jīng)典作批注,與好友論道法。
何晏本是個心懷大志,不甘清閑之人,但由于他接連遭到文皇帝曹丕與明皇帝曹叡兩代天子的冷落,這多年來倒也漸漸喜歡上了清閑的日子。在如今的何晏看來,立言、立功,這兩件事都不可偏廢。
這一日,何晏與名滿洛陽的小名士王弼暢談了將近兩個時辰。本身就驚才絕艷的何晏經(jīng)過這一番交談之后,內(nèi)心對這個后生小子的評價更高了不止一個檔次。
何晏此刻手持王弼近日為《老子》新作的注釋草稿,一邊點頭,一邊誦讀著,此刻,他的眼神中掩藏不住的,是無盡的贊賞與驚奇:
“凡有起于虛,動起于靜,故萬物雖并動作,卒復歸于虛靜,是物之極篤也......”
何晏心中更是大奇,王弼所言,是要從千變?nèi)f化之象中,把握不動不變之至理,以不變應萬變,以靜制動。在何晏看來,此番道理就好似是百年佳釀,聞之香醇,品之則回味無窮,實在是妙不可言的不刊之論。何晏不禁激動的贊嘆道:
“妙,大妙!仲尼稱后生可畏,若輔嗣這般驚才絕艷的后輩,才配得上后生可畏這幾個字,才可與言天人之際也!”
王弼雖然竭力克制著自己內(nèi)心的興奮,看起來并無太大波瀾,但他心中早已波濤洶涌。畢竟,遇到了賞識自己的人本身便不容易,更何況這個人還是當朝重臣,名滿天下的名士?
再者,王弼此時也不過是個少年,城府自然不深,對待他人的贊譽,自然更加難免于喜形于色。王弼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朝著何晏一揖言道:
“何尚書謬贊,弼愧不敢當?!?p> 何晏此刻心中盡皆是一片愛才之心,他拍著王弼的肩膀笑道:
“大將軍幕府之內(nèi),空缺不多??扇缛糇屇阋恢睋伟滓驴颓?,未免太過于屈才了,這樣吧,尚書臺還有一空缺,晏明日便舉薦輔嗣擔任尚書臺臺郎,如何?”
心中藏龍臥虎的王弼此刻再也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他對著何晏一揖到地:
“謝尚書厚愛,弼定不負尚書厚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