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兒敲定也并非難事。風溪云這一尊舉目無親,唯君澈蘇妄生二人算得上是她亦師亦友的長輩,至于江滿樓,幾百年前就計劃著要贏取風溪云,故而婚事敲定得風雨無阻。只是唯一不開心的是那千丈海真神顏澤,他擰著眉頭,鄭重問風溪云:“你可想好了?不會反悔?”
“這事兒也拖了六百來年,是時候定下了?!憋L溪云微微笑了笑,“阿澤,我知你心意,你總能遇見更好的姑娘?!?p> “你需要關心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鳖仢蓴Q眉,他思索再三,“你……無必非要將自己綁在另一個人身上。你若想要繼續(xù)逍遙快活,有什么事兒,我們替你扛著。”
風溪云搖搖頭?!胺彩略俸[也該有個限度了??偛荒苁裁炊纪平o你們,我在后面縮著,當一個與世無爭的白癡?;盍诉@么久,我是該看清了。再者,我與阿樓成婚,這也是我與他的承諾。我說,待我解決了清繆,我就嫁給他?!?p> 她微微嘆了口氣,“你們二人都是頂好的人。只是,初時我畏于你真神高位,不敢親近,等熟悉下來,我心里就只剩了阿樓一人。從前我是想也不敢想的,而如今,想來能滿足我從前的愿望,就只有心中什么放下了?!?p> 顏澤不忍,“你本不該瘦這些磨難……”
“這世間,本來就沒有什么該不該受。就如你,一生下來便是真神,肩負起整個鳳凰一族,是推也推卸不掉的責任?!憋L溪云偏頭看向回廊外的景色,“現(xiàn)如今,我們都走到了這一步,也就沒必要去糾結為什么會走到這里了。我們能做的,也只是將這條路好好走下去?!?p> 她的聲音放緩些許,“阿澤,這么多年,謝謝你肯包容我?!?p> 顏澤不說話,只是藏于身后的右手握緊復而松開,連掌心中都留下了深深的痕跡。
瀟湘洞庭讓了君澈出山,南海這邊則是代表了江忱的二公主江鶴舟,據(jù)說是因近日江忱夫人鬧脾氣,他一時抽不開身。兩方約在壽山辭雪鎮(zhèn),一見面,江鶴舟先行了個大禮,“老祖宗。”
沉睡百載,又歇息了幾百年,君澈的氣色已然好了很多,但江鶴舟還是不敢怠慢,“勞煩老祖宗大駕,親自跑這一趟。”
“寒枝的大事,算不得勞煩?!本何⑽Ⅻc頭,“姑娘是滿樓那小子的二姐?”
江鶴舟頷首,“正是。能見得老祖宗一面,鶴舟自覺十分幸運,阿樓也算是個有福氣之人?!?p> 二人客套一番,有仙娥張羅好茶水餐果,便直切正題。風溪云在樓外一株老樹枝椏上歇息,江滿樓站在樹下,“你這算什么,偷聽?可我什么也沒聽到啊?!?p> “誰與你講的偷聽?辭雪鎮(zhèn)處處有結界,法力低于楚鋮二人者不得破,你就算想聽也聽不到什么?!憋L溪云闔眼躺著,“等楚鋮出來,問問結果如何罷?!?p> 江滿樓笑,“無非是定了日期和聘禮,也沒什么好打聽的?!?p> 其實他現(xiàn)在緊張得都要出汗了。
等君澈二人從閣樓中出來,風溪云已然有事先走一了步。起因是片刻前羽琿宮有仙娥來遞消息,說是司重想請她前去做客。風溪云便去了,臨走時同江滿樓囑咐一聲:“若有要緊事,遞一封電信即可?!?p> 江滿樓應下,隨即接替了風溪云占在樹枝椏上躺著。
羽琿宮一如既往的華麗氣派,自一百五十年前便由黑白二色重新恢復成原本的色彩。風溪云由仙娥引領者行至宮門外,瞧著那恢弘的梁壁,她微嘆:“終究是太空曠了些?!?p> 前兩日月?lián)u歷劫,將手中事務分發(fā)給了四大神將。風溪云早早擱置了手中事務忙于婚禮,如今一入羽琿宮,看見那白玉案桌上成堆的書文后才恍然反應過來,“我倒是忘了還有公文要處理?!?p> “無妨,你可叫我殿中仙娥去替你取來,一起批閱。”司重的聲音明顯聽起來低沉不少,從高高的案牘后傳來,“好似后兩日月?lián)u歸界,你還有一日?!?p> 風溪云的腳步一頓,語氣輕了些:“這么多年,你可算是對我有了些許好臉色。”
有仙娥魚貫而入,端著托盤呈上各式的新鮮水果。風溪云離得遠些坐下來,司重不停筆,“我心思固執(zhí)些,難為你看了我六百多年的黑臉。當年我未能護下你,你……可曾怨過我?”
她知道司重說的是那日的瀟湘洞庭。風溪云捻了一枚葡萄送入嘴里,“不過是長大了些,怨誰都無用?!?p> 司重筆尖一滯,聲音幾乎不可聞:“可我不想這么長大。”
風溪云瞇起眼睛,“你說什么?”
“沒什么?!彼局亟K于停筆,一揮袖袍,那些高高摞起來的文書便盡數(shù)化成光點消散,他抬起頭來,眼底積淀的是濃郁的沉寂,“聽聞,你要與江六公子成婚了?”
“婚期未定,尚在商議。只是八九不離十了?!憋L溪云微微點頭,“多謝你關心?!?p> 司重微微扯了扯嘴角,“這六界……也許久未有過喜慶之事了。”
風溪云不置可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微皺眉:“這味道,為何略有些熟悉?”
“什么?這茶嗎?”司重笑笑,“這茶葉是我特意從我族人從前居住的地方采來的,如今嘗著,也多只是些傷春悲秋的味道罷了?!?p> “……”風溪云蹙眉,她自覺不該再飲這茶,卻又覺得司重與從前變了太多。甚至變得比她還要冷靜了許多。但因為茶味的緣故,她忍不住又嘗了一口,“……這味道,我確實熟悉?!?p> “哦?”司重抬頭看她,“如何個熟悉法?”
“這茶味,入口甘,中味清雅,后味卻極苦,還有些許的澀?!憋L溪云將茶盞擱置在案桌上,右手食指微曲叩了叩,“這味道,分明是我燼浮生的味兒啊?!?p> 司重微微偏頭。
“容客三盞茶,一品忘生散,二品逍遙客,三品燼浮生,你不是不知道?!憋L溪云看向司重,“三盞茶好過奈何橋的孟婆湯,一杯下去,教你魂魄洗個干凈,忘記前生舊事,重頭來過。燼浮生是我親手調(diào)制的效果最烈的,為了忘記一件事,不止記憶,死后連魂魄都會歸我。那味道,我有心理陰影,永遠不會忘記?!?p> 借由五毒和百香混著時雨花調(diào)制出來的燼浮生,每種味道都是最極致的,意圖撕裂飲茶者所有的意識神經(jīng)??裳巯逻@茶的味道與那燼浮生味道極盡相似,這讓風溪云心底十分不適,索性不再引用,往后一靠,“你的手藝,倒也是強得巧合?!?p> “你齋中三種茶,用的原料大約皆是我未見過的東西,何來相似一說。”司重淡淡垂下眼簾,“還是說,你覺得你屠盡了我族人的地方,偷去了你的茶源?”
“……”風溪云這才知道,司重心底的怨恨根本就從未放下。他一直在怨恨自己當年為什么不能手下留情,他一直在怪風溪云。
……她明白過來后,緩緩站起來,神色又重新變得冰冷,只是淡淡說了兩個字:“懦夫?!?p> 風溪云并不推卸自己作為剿滅三尾北極狼一族的責任,是她直接造成了司重的悲劇??伤皇菣嗪饫字笞龀隽俗钸m合她的選擇,從前她因為太過感性造成了無法挽回的災難,誰也沒有資格對她的選擇指指點點。
經(jīng)過瀟湘洞一役,她迷茫過,頹廢過,絕望過。但是她一人撐過來了,所以所有人都忘記了她過去遭遇過怎樣的黑暗。
只會一味責怪他人,沉湎于從前的悲劇不肯向前,風溪云也并不責怪司重會怨恨自己。只是,這樣難免讓自己沉溺于可悲的懦弱中,再也踏不出去。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那就該承擔做出這個選擇的后果。
風溪云撤身走向殿門,臨了回頭,淡淡道:“司重,我原以為你依舊是那個神界四神將之一,主宰未來的四神將之一。我以為你能走出來,你能明白你母親的苦心,所以保留了你神將的位置,破格為你提拔了新的十一將。誰知你依舊沉湎于死亡陰影,不愿去尋找真相,既然如此,這神將,你暫時不做,也罷?!?p> 她冷笑,“神將之位我會暫時保留于你,但百年后你若依舊如此一般模樣,你便做你的逍遙神仙去罷?!?p> 死亡之劫將他的神格提升到了上神,歷劫飛升,心卻死在了原地。
現(xiàn)在活著的,大概只是名為“司重”的一個心魔罷。
風溪云轉身離去,只余羽琿宮中傳來的冰冷卻放肆的笑聲。
百年后,司重恢復了從前的樣子,除開變得更加沉默寡言的性子外。風溪云遵守諾言,他保留了四神將之一的神職,每日批閱例行公文,行洲游歷,連玟閑對其都夸贊有加。解決了司重的問題,風溪云與江滿樓的婚期也將近了,在經(jīng)歷了百余年漫長而艱苦卓絕的商議后,婚期終于定下于四月桃綻之初。
六界盼望許久的這場盛宴,終于要展現(xiàn)在四海八荒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