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女的繼任儀式很盛大,但對風溪云來說,也足夠枯燥乏味。她早早歇了回去,一個人坐在碧云天的落地窗前,靜靜看著窗外的仙鳥長云,一言不發(fā)。
繼任了玄女,就代表著風溪云要效忠于清繆,從此限制行動自由??刹焕^任玄女,她就連自己骨子里屬于自己的力量都拿不到,更別提替君澈他們報仇。她萬般無奈,但又不得不做出選擇。
如今魔界蓄勢待發(fā),隨時可能會全力進攻神界。神界不過表面平靜,實則危如累卵,誰也不知道究竟會從什么方向顛覆。
她現(xiàn)在這位置,說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連戰(zhàn)神都要遜色她三分,她一人主掌一方地界;說不好,就是做不太久,誰知下一秒會不會被哪個魔族殺上神界,用一把三刃戟將她捅個對穿。
當日風沉雨與風景的慘怖死狀一直在風溪云的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她也忘不掉自己喉管上的猙獰傷口,和君澈與蘇妄生臨睡去前一身一臉的血。
風溪云把下巴抵在掌心里,單手托著腦袋胳膊撐在木桌上,眼神渙散,思緒卻飄了個遠。忽聞身后有響動,她轉頭,正巧看見江滿樓賊兮兮地往碧云天里跑,那鬼鬼祟祟的模樣,簡直像極了凡界的小偷。
“……”風溪云眉頭微蹙,“你來做什么?”
背叛日的江千帆有多招她恨,現(xiàn)在她就有多不想看見江滿樓??伤睦锴宄煤埽Х徊贿^是江滿樓的三姐,毫無關系可言,于情于理,都不該遷怒于江滿樓半分。
所以風溪云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克制自己的情感,在面對江滿樓時,無喜無怒,無波無瀾。
至少要熬過去自己心里這關。
江滿樓偷偷摸摸的行動被風溪云察覺,他只好苦著臉直起身子,一點一點往窗邊挪,挪了一陣便不肯再挪了,與風溪云隔著一丈,小心說話:“你肯理我了?”
這話說的。風溪云低眉,緩緩沏了一盞茶,捻一粒葡萄入口,淡淡道:“你都已經(jīng)進了我家門,我還有什么話可說?!?p> 江滿樓一喜,三步并做兩步湊過去,在快靠近風溪云時又放慢腳步,一點一點拿屁股蹭椅子坐了半截,“……不管怎么說,還是恭喜你繼任了玄女。”
“也不知你這恭喜里,藏了幾分真情。”風溪云笑得沒有溫度,“你明知,我根本不愿做這玄女?!?p> “……”江滿樓無話說,嘆了口氣。
他不說話,風溪云本也不愿說話,兩個人沉默下去,屋子里的氛圍一度冰冷。最終還是江滿樓忍不住了,幾度斟酌用詞,“小云云……我二姐很想你?!?p> “你若是把那二姐兩字去掉,我可能真的會信?!憋L溪云微微抬頭,看他一眼,“何必要來討我歡心呢?”
江滿樓往里坐坐,“我知道你近日……都不愿見我和顏澤。”
風溪云點頭,“知道就好?!?p> “可我還是想來看看你。”江滿樓聲音小下去,“希望你能開心著,而非總拿別人的錯,來懲罰自己?!?p> 他這話說得在理,風溪云知道。但她也明白,如今這天下,并非當初她可恣意妄為的地方了。
君澈和蘇妄生陷入沉睡,風景風沉雨身死魂滅,江千帆投靠神帝——攪得四方海域濤浪迭起,凡界因為仙神二界大亂:天遭異象,而災禍橫生,魔族蠢蠢欲動,千丈海內人心不穩(wěn),顏澤為此頭痛不已。六界像在一夜之間被觸動了那個災禍的開關,從前藏匿在風平浪靜下的問題接連被翻出臺面,至此,再無寧日。
風溪云張了張口,最終還是喊出來,“阿樓。”
不復白日里淡漠疏離的“江六公子”模樣。
江滿樓咽了唾沫,緊張往前湊,“怎么了?”
風溪云其實知道,江滿樓心底還是裝著整個天下的。只是這天下再大,到了她面前,也都變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她輕輕呼出一口氣,“你可信我?”
這話其實問得如同白問。果然,江滿樓毫不猶豫道:“我信?!?p> 風溪云點點頭,“那我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你可都要記著,牢牢給我記著?!?p> 她今日站在盛大禮臺的高處,下方可是瞧了個一清二楚。明明是這天下最干凈最純粹的地方,連祥云里孕育的都是甘甜的仙露,一首仙樂可令盛世綿延百載??善褪窃谶@般地方,生長出來的人心,卻是最不堪的所在。
就如同凡界登基為帝,被尊為真龍?zhí)熳拥娜俗诰琵埢室紊?,戴著百鮫珠的冠冕,瞧著殿上統(tǒng)一服飾的文武百官,明明是凡界最有威嚴可決百事的所在,卻偏偏是整片天下最骯臟的堡壘。
那些百官一如風溪云所看到的仙神一般無二,身處尊貴的位置,受到人們的愛戴敬仰,表面上剛正不阿一心為世,表情沒有一絲紕漏,心底里卻偏偏藏著些連他們自己都不敢再想第二遍的秘密。
那些秘密湊在一起,雖然互不相通,卻一起發(fā)酵、壯大,最終醞釀成摧毀整片世界的瘋狂。
她低頭,一點一點拿指尖勾畫出一個六界疆域的輪廓。“你要當心你的三姐,當心那些魔族?!?p> “鬼絲乃真神之物,真神應劫而亡,這些物件大多不知所蹤?!憋L溪云微曲食指叩了叩桌面,“但凡被神界或仙界尋得者,一般皆會送入三真神手中,也就是,唯阿澤,楚鋮,阿霰三人耳?!?p> “那鬼絲,錦衣說是清繆給的。清繆不過一屆神帝,還萬萬不敢在真神面前翻起浪花。若他真有那個膽子,就鬼絲的神之氣,也一定會被三真神察覺。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鬼絲沾上了魔氣,與神之氣中和,蓋住了原本能讓三真神察覺的力量。
“清繆一屆神帝,大概率不會與魔族合作,他的自尊和驕傲也不允許他這么做。那么便是他身邊的人,亦或是投靠到他身邊的人?!憋L溪云并不指名道姓,因為她也沒那個把握,只能就事論事:“你萬事小心?!?p> 江滿樓沉默許久,方開口:“你……”
風溪云打斷他,“我為何要說這些?沒有為什么。從前是我蒙蔽視線不愿看這現(xiàn)實,如今做了玄女,萬事清明,自然從前那些看不得的、想不明白的,都看的一清二楚?!?p> “可你本不需要這般費盡心力……”江滿樓聲音小下去,風溪云接話,“沒什么需不需要,這本是我的責任。從前我逃避,如今,我萬不該再任性妄為了。”
“……”江滿樓不說話了。
風溪云推過去一杯清茶,“你不必掛懷。從前的快樂日子并非在我心底不留痕跡,我能逍遙數(shù)萬年,知足了?!?p> 她的視線挪向窗外,風?;ㄩL,樹木叢生,百草豐茂。有雀兒停在枝頭,歪著頭拿一雙綠豆眼瞧她。江滿樓不忍,“可你……不快樂啊?!?p> “人生在世,誰又能一直快樂的活著?!憋L溪云偏頭,“我本玄女長女,這位子該我承著,這責任,該我擔著?!?p> 江滿樓看她半晌,最終還是說出來,“可你……還沒有嫁給我?!?p> 可你還沒有快快樂樂的嫁給我。
沒有背負血海深仇,沒有背負如山重任,沒有新仇舊怨,從瀟湘洞庭出來,君澈與蘇妄生親手將你交與我懷里。
我二姐還在四時海為我親手準備著婚服,我父君還在南海域為我們準備婚房,連我母神都難得現(xiàn)身,悄悄給我囑咐著以后要好好待你。
我還沒有向你求婚,連四海八荒都要為我們道賀。
你就這樣,悄悄把所有都擔了下來,把所有的心酸苦楚都自己咽了下去。
風溪云回頭,看著江滿樓的雙眼,愣了愣。
她確實沒有想到,自己的地位在江滿樓心里不知不覺已經(jīng)埋得這樣深。
但那又如何?
一切都已經(jīng)回不去了。
她是可以心無旁騖地嫁給他,但這六界不允許她這么做。
她已經(jīng)是九天玄女了,她就不該只囿于自己的情感,不該把自己困在小小四方一片天里。
她屬于六界,屬于天下,獨獨不屬于自己。
更何況,她身后的清繆還在虎視眈眈。
風溪云輕輕笑了笑。
“阿樓?!?p> 這一聲很輕,像一片羽毛跌落在江滿樓的心尖上。
“我骨承白澤,身繼玄女。前有魔族,后有清繆,我放松不得?!彼酒饋?,語氣淡淡的,“我并非生于玄女府,我誕于,血雨中的瀟湘洞庭。”
江滿樓心一揪。
“四方神為我刀下鬼,八荒客乃我腳下路。百骨做巢,血肉成穴,還有那些背叛和殺戮交織出的絕望,孕育了九天玄女?!憋L溪云嘴角的弧度冷冽,“我已經(jīng)不是從前那個我了。就算如此,你也愿意接納,你也不會厭惡嗎??”
“不會?!睅缀跏窍乱凰?,江滿樓的回答就跳出來,擲地有聲,“不論你變成什么樣,我愛的永遠都是你。無論是過去,還是將來,就只是你?!?p> 風溪云微微一愣。
我自過去而來,我的骨肉承于過去,我的情感承于過去,雖時光不歇,但我永遠無法抹殺過去,也無法抹殺我心底的你。
總說蜉蝣朝生暮死,而我對你的感情,朝生,不死。
如此,方至歲月盡頭。
“那等我解決了清繆,我就嫁給你,好不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