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安街的金色護欄就像儀仗隊,軍容嚴整。小拖叼著煙,沿街看著那些護欄,希望自己也有那般剛強。即便在別人眼中,她的性格和打扮都是典型的假小子,毫無個女孩子的嬌柔。
經(jīng)歷了昨夜的進場混亂后,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這秋天的黃葉,輕輕一陣微風就能送她在空中翻轉(zhuǎn)飄蕩。
作為【盛城舞美】公司的項目負責人,小拖要承擔本季時裝周在紫飯全部演出的舞美對接工作,行業(yè)內(nèi)幾乎所有的時尚編導制作團隊都是她的客戶。
時裝周開始前一個月她就進入工作,從與組委會的安全會議,到紫禁城飯店的合同協(xié)議,再到進場搭建,以及每一場發(fā)布會排練現(xiàn)場的客戶需求...她已然心力交瘁。
更讓她崩潰的是,公司老板在百忙之中又接了一個商業(yè)活動。人困馬乏的團隊分兵兩路,一部分堅守在時裝周,另一隊人馬由她臨時帶領(lǐng)進場搭建。
她并不懼怕連續(xù)一周的熬“大夜”,晝夜干活抽空睡覺已經(jīng)是工作常態(tài)了。她最懼怕的是和不專業(yè)的人打交道,那需要付出成倍的精力。
這次活動的甲方恰恰如此。在協(xié)調(diào)場地的時候僅僅和酒店預約了時間檔期,沒有辦理任何前期手續(xù)。小拖直到團隊進場才得知,酒店場地使用書、場地押金、安全責任書一無所有...
她耗費了整整大半夜的功夫才讓團隊技工能夠進入酒店宴會廳。呆滯的眼神前只剩下吐出的煙圈還保持著一絲靈動,周圍一切都變得像這夜晚般沉寂。
又是不知不覺到天亮,又是不知不覺一盒煙。
尚安街上的汽車就像是湍急的水流,一輛輛掠過她緩慢的步伐。而她還是那片黃葉,在空中翻轉(zhuǎn)落入水流,又被水流沖帶漂流。
小拖的舞美證就像有一種特權(quán),不用LOGO貼就可以出入紫飯的任何場次。所有輪班保安都已經(jīng)記住了她的臉,每次她呆滯地走進秀場,每次保安呆滯地無視她。
盡管紫飯的簡易臺階沒有時尚設(shè)計廣場第七車間的臺階那么陡峭,但她的步伐還是邁地十分沉重。她雙手用力地搓搓臉,揉了揉眉頭,深嘆一口氣,爬上了中控臺的最后一級臺階。
所有設(shè)備都亮著,Pearl 2004 Lighting Console調(diào)光臺、Audio Console YAMAHA GA32調(diào)音臺、Intercom Base Station有線對講主機,還有手持麥克和數(shù)臺筆記本電腦等等...幽暗中,它們是中控臺的儀仗隊,它們同樣剛強。
白導的御用秀場音樂制作人阿飛正在音響師旁邊調(diào)試著自己的設(shè)備,他的設(shè)備已經(jīng)從Ableton Push 2升級到了Pioneer CDJ2000nexus 和 DJM900SRT。
打碟機在控臺無疑是最妖嬈的。隨著音樂的起伏,彩色按鍵在黑暗中舞蹈。它們就像是阿飛的情人,每場充當他深情的伴舞。
“阿飛你又升級了?”小拖拍了一下阿飛的肩膀,繼續(xù)往里走。
“嘿嘿,你看它多性感!一會兒給你們聽聽?!卑w露出得意,戴上耳機繼續(xù)沉醉。
燈光師聽到小拖的聲音如釋重負,馬上過來打招呼:“來了!那邊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小托明知故問了一下。
燈光師:“靠!什么什么怎么樣?你們不是進場了嗎?”
“對呀~誰告訴你的,消息夠靈通的,這么快就知道我們進坑了?!毙⊥械谋砬槟腿藢の丁?p> 燈光師愣了一下,“不是,不順利???”
小拖:“特別順利,甲方連人都沒去,我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她已經(jīng)不必繼續(xù)調(diào)侃了,燈光師的苦笑已經(jīng)明白了意思。小托也笑了,甚至帶著一絲得意。對于如何微笑著表述自己的工作遭遇,她可以稱作大師。
“這場【秋·渡】怎么著,難嗎?”她認真起來。
燈光師:“音樂是阿飛弄,咱們不用管了?!?p> 小拖:“太好了!我就喜歡阿飛,真的,就看阿飛最順眼!請繼續(xù)...”
燈光師:“燈光方案不太復雜,正常發(fā)布,推拉面光。只是前面開場的時候配合音樂做一個水紋效果渲染背板就可以了。”
小拖:“這么簡單?完美!請說問題...”
燈光師:“問題是白導要在壓軸的時候做一組定點側(cè)光,靠近背板的...我們的BEAM燈都夠不著,角度不對,他說要加燈...”
小拖的笑意瞬間蕩然無存,張著嘴卻沒說出半個字。她馬上探頭望向下面的T臺,背板前那個一頭白發(fā)的熟悉身影,正托著下巴,仰頭觀察著TRUSS架上的燈位。
小拖垂下頭,同時閉上了眼。由于阿飛就在控臺不遠處,她的那句“臥槽”并沒有很大聲。她再次猛地抬起頭,看著燈光師說:
“不是,用電腦燈拆一顆下來,不行嗎??”
燈光師:“一是套餐合同里沒有這顆燈。二是電腦燈都編程了,有下邊兩場的,拆一顆我們還得重新做,來不及。最重要的是...白導兒不想用電腦燈,效果不對。他要光柱出來,只能用小BEAM。而且他要一個很側(cè)的角度,說是給最后一套壓軸用的,要張片子。”
小拖皺著眉頭聽著,突然笑了。
“你不是瘋了吧?”燈光師也笑了。
小拖:“沒有...”
兩個人愣了幾秒鐘,小拖壞笑著說:“沒有了?!?p> “沒有了?”燈光師跟著重復。
“家里沒有了,都用到那邊兒那個活動去了?!闭f完她笑得更得意了,還微微點著頭。
“咱家被掏空了?奇跡啊...等他上來再說吧?!睙艄鈳熜χ乖谧约旱淖紊希譄o精打采地看起了手機。
控臺陷入了一陣寂靜,這是小拖的舞美團隊最熟悉的氛圍。
一分鐘過去...
兩分鐘過去...
三分鐘已經(jīng)是奢侈了。
第四分鐘,樓梯傳來腳步聲,該來的還是會來。
白導:“哎呦,各位老師辛苦?。“w你這邊OK了嗎?”
阿飛:“導兒沒問題了,隨時可以開始?!?p> “燈光老師在嗎?我看了一下,下邊...”白導話沒說完,就看到了小拖。
白導:“哎呦!這不是小拖嗎~~~”
小拖:“導兒...”
白導:“哎呦哎呦,氣色不錯~~~”
小拖咽了口空氣,心里翻了個白眼。
導兒是瞎了么,我這個德行說我氣色不錯...
她忍住了沒讓自己笑出來。
白導:“是這樣啊小拖,導兒呢...在這場設(shè)計了一個場景,最后一套模特回去定點的造型用?!?p> 小拖專注地聽著,不時地點頭。
白導:“導兒呢,想要一個反投加側(cè)逆光的效果。要一組BEAM,用光柱做一個扇形出來。我剛下去看了一下架子的位置,加幾顆燈進去沒問題,然后配合模特一個姿態(tài)。我讓阿飛做了一個節(jié)奏,四個重音點,然后編一下依次收收燈光,就完了。”
小拖:“導兒,按您說的從效果上和理論上看,應該都是沒有問題的?!?p> 白導微笑起來。
小拖:“只是有兩個實際問題,一是客戶要的套餐里確實沒有這么多BEAM能用,我可以做主給您從前邊區(qū)域拆一顆下來,但是真的現(xiàn)場沒有那么多可以調(diào)用。第二是我們公司明天恰巧還有一個活動,庫房里的BEAM燈都用出去了?!?p> 白導:“哎呦小拖啊,真是為難你了。這樣,我前區(qū)呢不用BEAM,你看再多補一顆給我。設(shè)備要是不夠呢,沒關(guān)系,我跟你們老板說,讓他想辦法,不為難你?!?p> 看著那幾排TRUSS架上的設(shè)備,小托已經(jīng)絞盡腦汁。然而白導這么快就把老板搬出來,讓她十分不爽。
她還來不及想著怎么回復他,白導已經(jīng)撥通了老板的電話。
“喂?哎哎哎,哎呦丁總,哎呦哎呦你好啊~我在紫飯現(xiàn)場呢~有這么個事兒啊...”白導打著電話走到控制臺另一側(cè)去了,小拖看著他的背影擠不出半個字。
她索性掏出煙盒便叼出一支來,但一摸口袋,打火機早在安檢的時候被沒收了。任何秀場都是不讓抽煙的,更何況時裝周。
把煙又塞回去,手指用力往煙盒里捅了捅,然后從褲兜里掏出一支棒棒糖,看也不看的撕去包裝塞在嘴里。
她把自己的工作證猛地從脖子上摘下來,和煙盒一起拍在了控臺桌面上。證件照上那張稚嫩的、青澀的臉在微微笑著...
眼神游移了一下,她靠在椅背上,拉著臉呆呆地看著手機屏幕。
旁邊的燈光師看著她這一番操作,一時面無表情。小拖也知道他在看她,幾秒鐘的沉默后,兩個人都笑了。
那笑容是他們習慣的默契。他們都明白,現(xiàn)在需要做的只是等待。
不一會兒,老板微信信息過來?!罢覀€方便的地方回電?!?p> 小拖猛地從椅子上起來,獨自從控臺下來繞到觀眾席,在距離葉子夢不遠處的椅子上坐下。她的黑色工服和觀眾座椅融為一體,一頂黑色的平邊棒球帽扣在腦袋上,整個人像是藏在了黑色中。
小拖:“老大...”
丁總:“嗯,白導和我說了?!?p> 小拖:“老大,現(xiàn)在的問題是又得送他燈。咱們家里的都用到那個活動去了,這么一來,咱們還得去租,這也太得不償失了。再說合同里明明沒有的...”
丁總:“嗯,這些我剛也問了一下家里人,確實沒了?!?p> 小拖:“您看是怎么辦,我已經(jīng)吩咐前區(qū)拆了兩顆給他補過去了。時間特別緊,照這個速度肯定會影響排練時間?!?p> 丁總:“給他租吧,我讓家里老劉去聯(lián)系了,一會兒你那邊接一下,抓緊時間給他裝。”
小拖:“不是老大,咱們圖啥呀...本來今年時裝周整體就縮水了,組委會壓了價格,基礎(chǔ)套餐費用也低了不少,忙來忙去也賺不了多少錢。
周期短了又增加場次,每一場都壓縮的換場時間,能掙錢的方案都實現(xiàn)不了。結(jié)果設(shè)計師都用基礎(chǔ)臺,套餐外的設(shè)備更不舍得花錢。要是熟人都讓送,咱們就太虧了...”
“你說的我都知道...”丁總沉默了幾秒,他吐出的煙氣好像能從小托的聽筒里鉆出來。
“這季比較敏感,很多家公司盯著呢,保不齊下一季就有人想頂上來。組委會今年年底要換屆換領(lǐng)導。我聽到風聲,下邊的合作機構(gòu)可能都得洗牌。咱們現(xiàn)在還是得貓著點,不然投訴到組委會,對我們以后公關(guān)更不利,別為了芝麻,到時候兒丟了西瓜。”
小拖:“嗯...老大,明白了,只是這樣下去時間長了不是事兒?!?p> 丁總:“局勢在變,我們也要調(diào)整戰(zhàn)略。不能只靠著時裝周這一個平臺,要把眼光放在新的地方時裝周上。現(xiàn)在市場上幾個新興起的地方時裝周都被盯上了,我們的公關(guān)要跟上,這個等時裝周忙完了開會再說。”
“明白了老大...”
小拖掛了電話,馬上回到控臺和白導商議燈位的情況。白導帶著小拖和燈光師到背板前,對著頭頂?shù)腡RUSS架上指指點點。
為了節(jié)省時間,她馬上吩咐團隊支起 H 架,爭取在排練前把現(xiàn)有的兩顆燈掛到位,這樣在排練中可以調(diào)試編程。
T臺已經(jīng)搭建出來了,臺面上的地毯也正在鋪設(shè)。小拖對接完所有工作,暫時回歸平靜,又隱藏進觀眾席。
她刷著手機,電腦燈的光源掃過手機屏幕,映射出她那張“氣色不錯”的臉。
她早就習慣了秀場換臉,不管多復雜的項目多艱巨的任務,都有辦法克服。唯一克服不了的,是給自己“換臉”。
無奈中,她放下手機,看到不遠處一位戴著耳機的女孩兒正隨著耳機里的音樂輕點著頭。
她身材那么好,即便在自己見過的無數(shù)模特中也算出類拔萃。潔白純凈的側(cè)顏,眼睛透出清澈,鼻頭上還頂著一顆青春痘。
這姑娘...多可愛的一顆痘痘...如果這個秀場里還有能稱為“青春”的東西...
她期待這場發(fā)布會盡快開始。因為她和同行們有一種默契,一場活動,一場發(fā)布會,一旦開始了,就意味著快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