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焱做過很多夢。
他想要獵盡奇珍,一覽這萬里江河。
他想要衛(wèi)國戍邊,不教邊寇越龍興。
他想要懲奸除惡,保一方百姓太平。
但他從沒想過,會在天上飛。
衣服勒得生疼,林焱被柳鳳泊抓住衣領,吊在空中。
腳下,巍峨昌隆城,一覽無余。
天位。
是人脫離凡人的第一步。
晉升天位,就不再是尋常武夫。
而最直觀的不同,便是,飛翔!
這奇遇千載難逢,可林焱卻無法歡心。
他看著柳鳳泊滿心歡喜地進了馬車,也看到他一臉冷漠地回歸天位。
金針落地,柳鳳泊便不再說話。
沉默,是消亡的前兆,也是暴怒的預警。
柳鳳泊回歸了天位,但是林焱卻從他的背影中,看到了落寞。
曾經(jīng)肆意妄為,今早只留孤影。
馬車里發(fā)生了什么?
林焱并不知道。但他記得王大夫的話,“若是拔出金針,必有性命之憂?!?p> 林焱很擔心柳鳳泊,卻只能任由他抓著,注視腳下大地。
朱雀大道,直通王宮大內(nèi)。
可容十匹馬并行,入宮的必經(jīng)之路。
風雨不停,身上微微發(fā)涼。林焱突然感到一陣心悸。
董蠻武的突然撤退,讓他感到不安。
就像跳進一片黑暗,明知前途泥濘,明知前途未卜,可已經(jīng)無法回頭。
溫熱,滴在額頭。
林焱伸手去抹,入手殷紅。
柳鳳泊嘴角溢血,他似乎感到林焱的目光,瞥了過來,露出一個古怪笑容。
林焱不明所以,他在笑什么?
下一刻,林焱感到衣領一松,柳鳳泊松開了手掌。
身體,直墜而下!
胸口像是被鑿空,四肢胡亂揮舞,只能抓到風雨!
隱約間,有數(shù)道金光,朝柳鳳泊激射而去,而后者站在云端,將金光一一打散。
有人偷襲!
可林焱想不通,柳鳳泊為何放手?
離天空越來越遠。
心底發(fā)寒。
林焱閉上眼睛,用喊叫揮發(fā)恐懼。他甚至想象得到,自己摔成肉餅的慘樣。
然而,喊了許久,林焱換來一記爆栗,“鬼嚎什么東西!”
林焱摸著腦袋,睜開雙眼。
柳鳳泊拎著他的衣領,一臉嫌棄地看過來。
他們已經(jīng)到了地面。
回想方才鬼吼鬼叫的樣子,林焱突然覺得無地自容。
但這不是羞愧的時候。
林焱雙腳落地,觀察四周。
他們落在朱雀大道上,長街空寂,隱在雨后,看不真切,面前就是王都大內(nèi)。
赤色圍墻在雨幕中有些暗淡。
圍墻之外,站有一人。
手握金弓,腰挎金箭,全身纏滿黑布,只露出一對眼睛。
陰冷,專注。
“白袍千臂,名不虛傳?!蹦侨寺曇糁姓?,像個寬厚長者。
柳鳳泊不待廢話,抬步邁進,“讓開!”
“鬼見愁,不問生死難測?!焙诓计煌朔催M,“想過去?跨過我的尸體。”
“我與燕王私仇,不死不休!”柳鳳泊持劍在手,“對不住了!”
足下一動,柳鳳泊與黑布條之間的雨幕,從中剖開兩瓣!
眨眼之間,千磨劍已經(jīng)頂住黑布條的咽喉。
林焱看的目瞪口呆。
柳鳳泊抹去嘴角鮮血,“天位之下,如何與我爭鋒?”
“我確實非你對手,但!”黑布條的雙眼異常明亮,“你堂堂天位武力,不思保家衛(wèi)國,只顧兒女私情。這天位與市井之徒又有什么區(qū)別?可笑!可笑至極!”
黑布條右手一揮,指向路邊。
風疾雨密,林焱這才發(fā)現(xiàn),墻角臥著一灰衣乞丐。
衣衫浸透,毫無動靜,顯然已經(jīng)氣絕。
只是,這黑布條想要說什么?
黑布條向前挪了一寸,劍尖刺進肉里,“豪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大燕如今權臣當?shù)?,一蹶不振。就連王城之內(nèi),都有人餓死路邊。你若殺了燕王,這世道會亂成什么樣子?”
他伸手抓住劍刃,鮮血淋漓,“當真要見到燕人十不存一你才高興?真要看著燕國被人趕回龍興,你才滿足?你難道想要整個燕國為鳳棲郡主陪葬?”
“人說白袍千臂義薄云天,我只見到一個偽君子!”
“不知家國大義!不明是非曲直!”
“至情至性,不過是自私自利!”
“所謂天位,無非是浪得虛名!”
“柳鳳泊!我看不起你!天下人看不起你!”
雷聲,混雜著吶喊。
振聾發(fā)聵。
柳鳳泊說過,一個劍客的手,一定要穩(wěn)。
可他自己的手,卻顫抖起來。
千磨一寸寸后退。
“是我錯,是我自私,是我不知家國天下,是我桀驁不遜一意孤行,我柳鳳泊爛命一條,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可是……”柳鳳泊淚流滿面,“鳳棲又做錯了什么?”
柳鳳泊錯了嗎?鳳棲錯了嗎?
錯的是世道,還是人心?
“這條路走到這里,已經(jīng)不能回頭?!绷P泊放下千磨劍,嘆了口氣,“你走吧,我已經(jīng)沾染太多鮮血?!?p> 黑布條靠近柳鳳泊,深鞠一躬。
同一片雨,淋著兩種魂魄。
柳鳳泊在雨中落淚,燕王武睿在殿中嗟嘆。
王宮,太和大殿。
文武百官朝拜之所,今日殿下空無一人。
武睿孤坐龍椅。
龍椅并不舒適,椅面冰冷,刻鱗刺手。
這張破椅子,卻有無數(shù)人趨之若鶩。
坐上這把椅子,就能號令天下?
龍椅很大,坐在這一頭,摸不到另一頭。
野心要有多大,才能填滿這張龍椅?
誰人想得明白。
野心再大。
一命,不過寒暑。
權力再重。
一手,難以遮天。
武睿的天,被三朵烏云遮蔽。
其中一朵已在殿外。
崔祿商站在太和殿外,微微氣喘。衣服下擺沾了些雨水,看著有些狼狽。他不知為何沒有進殿,只是回頭看著來時的路。
武睿可等不下去,盡量用出最和煦的聲線,“崔伯伯,殿外風大,還不快些進來?要是伯伯染了風寒,孤的罪過可就大了?!?p> 崔祿商回過頭來,嘆了口氣,慢慢走到大殿中央,雙膝跪地,“老臣拜見大王!”
武睿心中一驚,急忙奔下龍椅,小心翼翼地將崔祿商扶了起來,“崔伯伯這是做什么?三大輔臣入殿不跪,今日為何行此大禮?”
崔祿商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老臣只是想到了一些往事。不知不覺,身后這條上朝路,也走了三十多年?!?p> 武睿不知他為何提起往事,只能溫聲道:“孤的大燕,還要再仰仗伯伯三十年呢!”
“老臣只怕沒有那么長命?!贝薜撋炭粗漕?,眼角掛著奇怪笑意,“不說這個。老臣倒是好奇,平日里大王這里歌舞升平,怎么今日如此冷清?莫不是天公不作美,擾了大王的雅興?”
武睿嘴角微笑微微一僵,隨即咧嘴笑道,“崔伯伯說的什么話,區(qū)區(qū)風雨何足掛齒。孤是在后宮排了場劍舞。喜不勝收。特地請三位叔伯一起來鑒賞一下。”
“劍舞?”崔祿商意味深長地說道。
“劍舞?”同樣的疑問,出自另一人之口。
白色儒衫貼身潔凈,鬢發(fā)額角一絲不茍,遠遠望去,就像是一本厚實的書卷,陣陣墨香撲面而來。
文人領袖,羅國。年八十,風采依舊。
香囊輕搖,發(fā)巾舞動,羅國輕撫衣擺,踏入殿中,“小武當真是好雅興。知道老夫政務辛苦,特意安排劍舞供老夫消遣,也是費心了。”
武睿眼角抽搐,卻笑容不減,“孤這不成器的大王,也只能弄些風花雪月的東西,徒增笑爾,徒增笑爾。”
“風花雪月?”羅國冷哼一聲,抬眼去看身側(cè)崔祿商,后者雙手籠在袖中,低垂腦袋沒有看他。
武睿大大一笑,“二位別急,只需再等一會兒,董叔到了,也就可以開始了?!?p> 殿外閃過一道雷光,映著殿中各人臉色。
“開始什么?”羅國突然沉下臉面,冷哼一聲,“開始除掉我們?nèi)齻€絆腳石嗎?”
武睿渾身一顫,干巴巴地說道:“伯伯這是在說什么?”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绷_國冷冷說道:“你的項莊躲過鬼見愁,可躲得過不講道義的黑一門?”
風雨大作!
王都大內(nèi)外,朱雀大道中。
黑布條桀桀怪笑。
柳鳳泊腳下淌血,匕首扎入后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