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焱認(rèn)得那塊紅綢,是在城門遇到的商隊(duì)。
認(rèn)得紅綢,自然也認(rèn)出了眼前人。
當(dāng)時(shí)只是隨意一眼,卻沒想到少年長得如此俊俏。
若不是見著喉結(jié),林焱一定會(huì)把他當(dāng)做一個(gè)漂亮姑娘。
黑甲不敢上冰,順著湖岸跑來。
紅綢少年將竹制垂竿放在腳邊,摘下斗笠,抖去積雪,又瞥了林焱一眼,“喜歡盯著男人看?”
林焱臉上蹭得一紅,被說得有些窘迫,不知該說什么。
黑甲已經(jīng)追近,紅綢少年站了起來,“你是欽犯?”
林焱這才想到正事,這是他的禍?zhǔn)拢荒芸恿藙e人。
他轉(zhuǎn)身面對黑甲,示意紅綢后退,“你快走,這里危險(xiǎn)?!?p> “你保護(hù)我?”紅綢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言語間似乎帶著笑意。
林焱又是臉紅,他自身難保,還想保護(hù)別人,說來確實(shí)可笑。
紅綢的手掌按住林焱的肩膀,“還是我來吧?!?p> 他向前一步,與林焱并排而立,然后伸出右手指向黑甲,輕描淡寫地往下一劃。
會(huì)發(fā)生什么?
林焱猜不到。
難道這紅綢少年是個(gè)神仙?只要勾勾手指就能取人性命?
紅綢自然不是神仙,勾勾手指也無法取人性命。
但,他招來了一排飛矢!
十余支利箭破空而至,從岸邊林中激射而出!
利箭入肉的悶響,痛徹心扉的慘嚎,回蕩在冰封湖面。
林焱看得目瞪口呆,還沒等他回過神來,便從林中鉆出三道黑影。他們身負(fù)短弩,想來就是射箭之人。
那弩的樣式很是眼熟,分明是軍中兵械。林焱看向身邊紅綢,后者淡淡說道:“出門在外,總要有些器具防身。”
用軍械防身?
林焱無奈搖頭,再去看時(shí),黑衣人正在補(bǔ)刀,黑甲每人一刀,絕無遺漏。
匕首鋒利,刀口平整,皆是一刀斃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這可都是官兵?!绷朱陀行?dān)心,他不想給紅綢招惹麻煩。
“我知道?!奔t綢少年倒是答得輕描淡寫。
林焱知道山家財(cái)力豐厚,素有燕國三大商行扛鼎之稱,可沒想到竟然如此膽大妄為。
“你就不怕招惹麻煩?”林焱追問。
“山師家從來不怕麻煩?!奔t綢少年挑了挑眉頭,語帶不屑,“你會(huì)說出去?”
林焱趕緊搖頭,他也是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山家姓氏山師,商旗上的標(biāo)識,不過是簡稱。
兩人對話告一段落,三名黑衣人已將尸首拖入林中,箭矢回收,血跡掩埋,就像誰都不曾來過。
紅綢少年轉(zhuǎn)身收拾漁具,林焱有些無所適從。突然虎口脫險(xiǎn),他不知自己該做什么。去找小石頭?過去許久,他們跑去了何處?
林焱站在原地,茫然四顧。
紅綢少年走向密林,卻突然停下腳步,“魚都走了,人還要留著?”
林焱輕撓腦后,邁腿上岸??蓚壬砸挥昧?,便是劇痛。
平衡支撐不住,身體前傾,林焱慌亂間抓住一只手掌。
那是紅綢少年的手,看似纖細(xì),卻很有力,他微微勾起嘴角,“山師陰。”
林焱先是一愣,隨后回道:“林焱?!?p> 山師陰“呵”了一聲,將林焱拉上岸去。
兩人并肩而行。
山師陰將蘆竹漁具交到林焱手里,“拎著?!?p> 林焱一頭霧水,“讓我拎著?”
山師陰豎起一根手指,“第一,我剛剛救了你的命。這就是你對救命恩人的態(tài)度?”
林焱撓了撓頭。
“第二?!彼重Q起第二根手指,“一看我就是文弱書生,你個(gè)武夫就不能搭把手?”
林焱哭笑不得,只能乖乖拎著漁具。
兩人入了密林,山師陰走得不緊不慢,稍快半步,為林焱引路。
林焱原本不想多話,可最終沒有忍住,“為何要救我?”
“我是商人?!鄙綆熽幍f道:“商人逐利,講的是奇貨可居。”
“我是奇貨?”林焱感到疑惑,他可不覺得自己有奇特之處。
“我救你?!鄙綆熽幬⑽⒁恍?,“因?yàn)槲倚那楹?。而心情好,就是最大的利益。?p>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出了密林,營寨就在眼前。
雖說是個(gè)商隊(duì)營地,卻駐扎的頗為緊湊。外圍一圈插了圓木,四角處分成高矮兩層,上有家丁巡視。內(nèi)里大帳小帳井然有序,此刻臨近日暮,已有人在埋鍋?zhàn)鲲垺?p> 山師陰還未走到寨門,已有兩排家丁迎了出來。
為首一人高約八尺,約莫不惑之年,一身儒衫,甚是文雅。他見著山師陰便是一鞠,聲線中正平和,“恭迎少爺回營?!?p> 他這一鞠,身后家丁也是一鞠到底,異口同聲,“恭迎少老板回營。”
不愧山師家,出門在外,也是好大的陣仗。
山師陰臉上不見喜悲,擺了擺手,“都起來吧,荒郊野外的還講什么排場。”
“禮不可廢。我們山師家雖是商賈,卻也是書香門第?!比迨恳贿呎f著,一邊接過林焱手中漁具,隨手一晃魚籠,“少爺可是沒有收獲?”
“被人驚走了?!鄙綆熽巼K了嘖嘴,“吃不到這北地青鰱魚,也是可惜?!?p> 他指了指林焱,“沒有釣到青鰱魚,倒是釣到了一個(gè)朋友。楓叔,給我?guī)だ锛觽€(gè)床位。”
山師陰這般熱情,林焱倒有些惶惶然。
他心里掛著小石頭的安危,實(shí)在難以安心。
或許能讓山師家的幫忙找人?
林焱剛想開口,寨里崗哨一聲鐘響,“正北,有客至!”
鐘聲“叮當(dāng)”不停。
“哼!今天還真是熱鬧!”山師陰撇了撇嘴,“楓叔。”
楓叔微微一笑,“兩位少爺不妨回營稍歇?!?p> 山師陰點(diǎn)了點(diǎn)頭,往寨里扭頭就走。
林焱聽見風(fēng)中蹄音,回頭去看,一眼望見冰塵飛揚(yáng)。他們說的“客”,只怕來著不善。
不過客隨主便,林焱也不便多說。他正準(zhǔn)備跟上山師陰,卻聽到崗哨傳來呼喊,“前后兩波,前有一騎,后有十騎!”
“十騎黑甲,一騎三人!”
林焱停下腳步,猛地回過身去。
王駿,柳鳳泊,小石頭!
林焱取弓上箭,正待瞄準(zhǔn),卻被山師陰按住手臂,“一支箭,能救誰?”
“我……”林焱說不出話。
山師陰點(diǎn)了點(diǎn)林焱的額頭,“聰明人,要懂得借勢。”
“楓叔?!鄙綆熽庉p聲喚道。
楓叔微微拱手,“誠如所愿?!?p> 楓叔轉(zhuǎn)過身去,雙臂前揮。
寨內(nèi)家丁仆役立刻放下手中活計(jì),從木架下,鐵箱中,意想不到的犄角旮旯抽出了長弓,箭鏃。
仆役家丁分成三排,從寨門魚貫而出。
六十來人,井然有序。
這哪里是個(gè)商隊(duì),根本就是兵營。
沒有人慌亂,沒有人叫喊,甚至沒有人出錯(cuò)。
弓在手中,箭在弦上。
肅穆,安靜,高效。
楓叔瞇眼遠(yuǎn)眺,一聲大喝:“上!三節(jié)!”
第一排家丁,箭頭對空,整齊劃一。
單臂下?lián)],“放!”
箭羽呼嘯而去!
林焱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用的竟是燕文王最鐘愛的狼牙箭!
箭出,聲如狼嚎!奪敵膽魄!
第一排箭出,卻不是結(jié)束。
“換!”
第二排仆役緊跟而上,“上!二節(jié)半指!”
“放!”
第三排,“上!二節(jié)!”
“放!”
箭雨,越過王大夫一騎,落了下來。
雨,滋潤大地;箭雨,奪人性命。
三波過后,血浸白地,黑甲全滅。
黑馬跑了過來。
王大夫臉色煞白,看見林焱,竟然渾身一軟,差點(diǎn)滾下馬來。幸好已有家丁迎了上去,將他們安然護(hù)下。
另一隊(duì)家丁則趕去打掃戰(zhàn)場。
小石頭突一下馬,立刻飛奔過來,撲入林焱懷中。
林焱低聲安慰,見著一家丁拍馬回來。他手中拎著一個(gè)布囊,飛身下馬,單膝跪在楓叔跟前,雙手將布囊高舉。
楓叔挑了挑眉,解開封口。
濃郁的血腥味噴涌而出。
那布囊中竟然裝滿了斷手,清一色的右手,恐怕是黑甲用來記功的憑證。
林焱瞥了一眼,卻再也挪不開目光。
一只缺了一截小指的右手,靜靜躺在斷手之中。
目圓睜,口難開;淚未流,腸已斷。
有人說,雪是世上最美之物。潔白純凈,飄飄灑灑,厚厚一層。
將罪惡掩埋,將時(shí)間定格,將故事冰封。
雪,終究是物。
埋不了相思,埋不了離愁別傷。
林焱已經(jīng)三天沒有說話了,就連小石頭都不敢靠近。
他們隨著商隊(duì)向南,朝起夜宿。每當(dāng)安營扎寨時(shí),林焱就會(huì)站在寨子的北面,望著北方,等待日落,默默無言。
今天,他和往常一樣望著北方,和往常一樣不發(fā)一言。
什么都和往常一樣?
今天,有些不同。
林焱的身邊多了一個(gè)人。
白衣劍客將木劍插進(jìn)他面前雪中。
“跟我學(xué)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