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末尾,我所在的城市迎來了一次大檢查,據(jù)說是什么文明城市的檢查。
我對此并不感冒,但的確整個城區(qū)都被調(diào)動起來了,數(shù)不盡的人力先后投入,各處大費周章,只為了一次并不那么明晰的檢驗。
在那期間,紅馬甲的志愿者隨處可見,以往的小吃攤盡數(shù)回家,就是稍微停得不正的車輛,也得必須給它擺正了。
我很想吐槽什么,但對此又沒什么要說的,文不文明,永遠在人心中,不是做做表面就可以心安理得的。
我所想要講的,也只是在迎檢這幾天里來掃地的一個阿姨,和與之相處所感覺到的其他的什么。
阿姨大概五十多歲,快六十的樣子,穿著打扮算半個城里人,可樣貌與性格似乎又不那么像了。
作為被安排去看大門的人,我在門前坐了三天,阿姨在院落里掃地三天,來檢查的人沒等到,倒是因為認識了阿姨,讓我感慨頗多。
第一天里,我還不是很反感去門口坐著,反正什么都不用做,要是來人了,照著事先說過的說就行了。
于是我就坐在凳子上,沒人的時候偷偷玩玩手機,又怕檢查者來個突然襲擊,有人的時候就看看遠方,看看天空,看看過往的人。
阿姨則是在這幾天里被安排過來掃地的,所要掃的也不是什么一般意義上的垃圾,而是風一起,便緩緩飄落的落葉。
這是春日,不過葉子還是會凋零,這并非無法理解。
真正無法理解的是,草木榮枯,生老病死,這一在目前絕對無解的鐵律,卻有人妄圖去與之對抗。
形式上的華美似乎意欲摧毀一切不符合其客觀的斑點與污穢,但有時候,有些人是不是應該先弄明白,地上有樹葉才是正常的,街上有小吃攤才是正常的,垃圾桶有垃圾才是正常的,沒有絕對的真善美與文明,這才是正常的。
只可惜,正常的合乎常理的東西,在這些時候,卻不是那么正常了。
阿姨一直在掃地,每當有葉子落下,就去將其清理。
春風一陣陣的,還不是很暖和,帶著些許冷氣,時而還惡作劇一下,攪落更多的葉,阿姨便不得不立刻又從休息中起身。
她很是和氣,也不抱怨,偶爾來跟我有過幾句交談。
雖然有些時候她的話語不那么明晰,以至于我沒有聽懂,我還是一直微笑回應。
她見我態(tài)度很好,自然也經(jīng)常對我笑笑。
她問我這幾天是不是一直要守著,如果是的話,那她也得一直掃下去。
我問她叫她來的人沒說清楚嗎,她說只是讓來掃地。
談話很短,因為風又起了。
等到百無聊賴的時光一路走到中午,食堂的飯菜已經(jīng)備好。
我起身脫下身上的馬甲,看了看還在掃地的阿姨,告訴她,該吃飯了。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正當開門的食堂,然后問我說食堂里怎么吃。
我一開始幾乎沒懂這話的意思,但隨即便明白過來。
阿姨問我去食堂要不要飯票,要不要領(lǐng)什么東西才能進去打飯,要不要給錢。
我對此有些訝異,尤其是她說的飯票,卻又很能想通,我只是告訴她,什么都不要,直接進去吃就好。
她笑了笑,說那還好,就怕進去吃飯還要給錢或者要些其他東西,畢竟喊她來掃地時就說了能在食堂吃飯。
時代的裂痕已經(jīng)不可避免的存在了,好在它并未完全將不同人之間的生活撕裂。
當我去到辦公室拿到我懶得洗碗準備的一次性紙盒時,阿姨正當放下掃帚,見她在食堂門口看了看,還是有些拘謹,我便也給她拿了一個。
阿姨說了句謝謝,然后就跟我進去食堂打飯菜。
之后她坐在其中一張桌子上,和我一樣,也不與別人談話,只是埋頭吃飯。
盡管在這食堂里都是沉默少言,可我還是本能地覺得,阿姨的沉默和我的沉默,并不一樣。
某一瞬間,我覺得阿姨像是被落在了時代后面,可是轉(zhuǎn)念一想,被落下的人實在太多了,我就是從那地方一步一步走出,才終于像是跟上了時代。
所以就阿姨本身而言,她和我處在一個時代,她并沒有落后,也沒有哪里比不上別人,我們都是一樣的,許多人,都是一樣的。
下午,我還是和上午一樣,阿姨也還是和上午一樣。
一個坐著等待,一個不時掃地,偶爾交談幾句,禮貌微笑回應。
一直到了下班,阿姨見到一個她們村的人,交談時跟她說坐著的這個小伙子人很好。
我只是再次微笑回應,也沒說話,心里卻是實打?qū)嵉母吲d。
我高高興興下了班,重復和往常幾乎一樣的夜,然后第二日,繼續(xù)上班。
上班就是坐著等待,等待檢查,但在這第二天里,我還是沒能等到什么。
阿姨還是和昨天一般,我來得比她早,她對我說了句早上好,就拿起工具開始清掃。
時間悄然流逝,一切就好像第一天一樣,又到中午時間,阿姨今天自己帶了碗筷。
吃過飯,我回去休息,阿姨還留著。
一覺醒來,又到下午,我急匆匆趕到崗位上,繼續(xù)當我的“保安”,阿姨已經(jīng)在掃地了。
掃過一會兒,風不那么鬧騰了,阿姨也得以休息了下來。
她說我看著很年輕。
我說我二十三。
她說看著像十八九的。
我又很高興,因為我那天恰好刮了胡子,否則可能看著像二十八九。
她問我是臨時來坐著當志愿者嗎。
我說不是,我在這里上班。
她感慨一句,哦,那還不錯,有個工作就很好了。
我說是啊,這兩年找工作很難。
她說對,很難。
我不知道她以為的很難和我以為的很難是不是一個很難,但我就是覺得,確實是很難啊。
談話一如既往的不多,風還未起,阿姨便去了值班的房間里休息,我則把手機拿起,無人前來,那便休息。
我有些反感這工作了,可如果沒有那所謂來檢查的人,只是坐著什么都不干,那我還真想少走“四十年彎路”,不必再去理會那些讓人頭疼和不喜歡的東西。
但很可惜,這些討厭的幾乎是必經(jīng)之事,擺爛不管,我想,可我不敢做。
這并非我一個人的缺陷,這可能是大多數(shù)國人的一生。
或許生活的確苦澀,可如果它一開始,可以不這么苦澀呢,當然這問題難以去深究,過好自己的每一天就行了。
很快又到了下班,阿姨見我下班,她也就下班了,畢竟我都走了,她也不必繼續(xù)掃地了。
第三天里,還是和之前一樣,我還是坐著,阿姨還是掃地。
我也想幫阿姨掃掃,可她總說這是她的工作,沒有風的時候,她還無聊,有葉子了,還能打發(fā)打發(fā)時間。
因此我也就繼續(xù)安靜坐著了,一會兒看看大門,一會兒看看手機,然后和阿姨隨便聊上幾句。
阿姨的語氣總是很平和,比我的還要平和。
她或許不會了解現(xiàn)在的許多事情,無法明白現(xiàn)在的許多由來,和某些人相比,可以說是“無知”,待人接物的謙和卻是值得現(xiàn)在許多人學習。
又是一天過去,我以為會來人的,終究是沒有到來。
我和阿姨一樣,再次度過了極其相似的一天,人們的生活也大都如此重復,在這日復一日的雷同中,時間溜得很快,意志也被消磨。
這天的下班我很高興,因為我知道三天都沒來,也不會有人來了,可以放松了,于是和阿姨愉快告別。
當然,在周六的上午,我還要守半天,阿姨也還要掃半天。
直到快到中午時候,負責的人才清楚告訴阿姨下午不用來了。
我早已經(jīng)有些厭倦這重復,可實際上,我的每一天,都在重復。
我沒有逃脫出去,我還是困在里面,可那又如何呢。
那天中午,阿姨沒有吃午飯就離開了,走前和我微笑告別。
我能看到她身上的質(zhì)樸,就像在我奶奶身上看到的一樣,沒有什么壞心思,但我奶奶能吃苦,卻沒怎么吃過甜。
告別阿姨后,我倒是愉快地吃過午飯,然后回家休息了,等了許久,終于放假。
本來屬于我的時間被這無來由的事項占了半日,心中想罵娘,可回家路上,微風和暢,陽光明媚,天氣不錯。
我本來還想再同朋友吐槽幾句,見此情形,又覺得不必了。
我就這樣回了家,開始新一種重復,只是不知道那個阿姨的生活是否也開始了另一種重復,還是說并不如我這般。
眨眼又過去幾多時間,自那以后,我再沒見過那阿姨,以后想必也不會再見了,但終歸能記住她。
記憶里會有些位置留下,不像某些匆匆過客一樣,最開始還記得一些,再到后來,連個模糊的影子都沒了。
也許事情的最后還算圓滿,可我并不希望有更多這樣的事情。
就如同阿姨一樣,淳樸了一輩子,偏偏被安排來弄這些虛的。
別的什么事物文明不文明我不是很清楚,但認識這個阿姨,我知道我很文明,她也很文明。
就我個人看來,人所具備的這樣真誠的和善與謙遜,才應該是衡量文明的標準。
最后,我仍然不知道這城市最后的結(jié)果,我只知道,歲月永恒,文明卻并非長存。
我們都會死,可如同阿姨那樣的友善卻能夠代代相傳,直到人類文明終結(jié)的一天,當然,希望在那一天以前,我們的文明,能夠真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