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所想象的，已九十歲高齡的，王五其人:
把時間往前退回九十年，沒有人會想到今天的世界會是這般面貌。
長久的時間下，那時的許多人無法預知世界的變化，也無法知曉自己的未來。
雖然到了今天，也是一樣，但相較而言，我們這一代人，從出生所擁有的基礎便是曾經(jīng)那些人一生所追求的東西。
我時常在想，光陰究竟是個什么東西，是否一旦過去，就再也不會回來。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但是每一個把生命付諸光陰的人，是否最終都得到了時間的善待呢?
我自然不會知道，我也無法知道，因為這是上天給予每個人的變數(shù)，永遠無法預知。
那時候年輕的王五，恐怕還遠遠未能想到這些。
那個年代里，能讓他在意的，只不過是在貧寒的歲月中是否能夠吃飽，畢竟稍有差池，恐怕就會陷入饑寒交迫的生活。
孩童時代，他就關心這些，等到長大成人，他所在意的，也只是莊稼長得好與不好。
經(jīng)歷了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感受過時代變革的他，卻一直沒能實現(xiàn)自我的變革。
生來便是農(nóng)民，窮極一生，他也不能知道除了務農(nóng)，還能干什么。
年輕力壯的時候，還能向人炫耀自己有著用不完的體力，能背著東西從山前走到山后，中間不歇息。
等到年紀大點，娶了妻，有了孩子，作為家里的頂梁柱，他也感受過了成為一家之主的威嚴。
那時候，挑燈夜戰(zhàn)，大晚上點著火把出去種地開荒，累到氣喘吁吁，他也沒有過絲毫的怨恨。
每天能吃上飯，給自己的娃兒們留點吃的，他就感覺能夠知足了。
反正，比這還苦的日子都走過來了，現(xiàn)在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再后來，時代不停地進步，他卻沒能發(fā)現(xiàn)自己始終停在原地。
好在孩子們也日漸長大，就像記流水賬一般，他也老了。
種了一輩子糧食的老者，等到永遠不必再為糧食發(fā)愁的那天時，也理應有個能得善終的晚年。
更何況，他這一輩子，也不欠誰的，更沒做過什么虧心事，平平淡淡活到了現(xiàn)在，人生邊上，心中應該自如。
就算沒有文化，但每天能再去種種菜，采采茶，有空閑和村子里差不多年歲的人一起散散步，講講話，也能收獲快樂。
兒子，孫子，重孫子都有了的人，早就已經(jīng)把許多年輕人在意的東西置之度外。
但很可惜，他不在意，不代表其他人不在意。我相信時光最后是善待了他的，但很無奈，有的人，并沒有善待他。
二
王五并非他的本名，稱其王五，不過是因為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對此，我也感到深深的慚愧。明明一個人還活著，卻鮮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他和我爺爺同輩，與我爺爺奶奶在這村子里算是比較親的，我們兩家，自然也算是親戚。
只不過，許多時候，那紛繁復雜的關系不過是名存實亡，就算我們一直坦誠相待，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投桃報李。
我作為與之相比極為年輕的小輩，同王五基本上是扯不上什么關系。
彼此間的交集也不過是偶爾請其過來吃飯，或是路上碰見，禮貌而不失尊重地喊一聲“爺爺”。
不過，盡管如此，我還是要記下我所知道的事情，有關于他的事情。
就算在別人眼中已經(jīng)變得微不足道，但經(jīng)歷了恒久年月的人，最起碼應該得到我們的禮貌相待。
王五有幾個孩子，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直到現(xiàn)在，他都和其中一個兒子住在一起。
兒子兒媳常年在外打工，孫子也出去安了家，同樣娶妻生子，說到底，一年中大部分時間，他都是自己在家。
好幾年以前，我對此也是習以為常，因為我父親也出去打工，爺爺奶奶也是留守家中。
這處境似乎都是一樣，并沒有什么不同，但人性總是不相同的。有人被善待，自然也有人被惡待。
王五就是這么一個被惡待的人，至少在我眼中，他并沒有一個能夠怡然自得的晚年。
三
好幾年前，具體是哪一年，我已經(jīng)忘了。那時候王五的妻子也還在，可是身體已經(jīng)是一天不如一天。
那段時期里，王五的妻子基本都臥病在床。而再往前幾年，她還時常來我家，和我奶奶說說話。
我不知道那時候王五是怎么想的，陪伴自己走過大半生的人，就這么病在床上，自己卻完全無能為力。
當然，也或許是早就已經(jīng)看開了吧，死亡也是一種解脫。
那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在等候王五妻子的死亡。以至于有那么一次，所有人都以為她死了，但之后又活了過來。
我奶奶在她重病垂危之時常去看她，不過這顯然起不到什么作用。
后來，在一個雨夜，人最終還是走了。
我至今都記得，那天晚上的雨下得很大，而她去世的消息也是在半夜傳來。
我爺爺和父親也都連夜過去，兩家隔得并不遠。
舉辦喪事時，我也負責拿過花圈，并去向這位奶奶跪拜過。但對于當時的我來說，對于這些，卻是毫無感觸。
甚至于在那時，我都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王五的兒子兒媳依然在外打工，并沒有回來。
所以自然，那時候的王五，我也完全沒有在意。因為沒有人會去在意這些細節(jié)，大多數(shù)人只在乎是否能有茶余飯后的談資。
按著農(nóng)村的規(guī)矩，他的兒子應該是必須回來的，但是為了生活，規(guī)矩也能被打破，畢竟那又不是法律。
我并不知道那時候王五的感受是什么，但是妻子離世后，他就真的成為了孤家寡人。
從那以后每一年，他都要一個人留在只他一人的家中，自己過著自己的生活。
苦也好，累也罷，無人問津才是最大的痛。
這么多年來，作為一個小輩，我自己也害怕孤獨經(jīng)常一個人都不想出門。
而像王五那般，如此高齡還要獨自生活，我不知道該如何忍受。
莫非，人真的孤獨慣了就習慣孤獨了。
誰知道呢，至少我不相信有人能夠喜歡孤獨。尤其是像王五這樣，孤立之后，在家中也沒有什么威信可言。
而且，他的苦難，并不完全來自無人陪伴，還有大部分來自自己家人的惡語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