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必將依據(jù)你的意志拯救你,保佑你,使你傾向他,唯有在他身上才能獲得真理和安慰,”她用激動得顫栗的嗓音說道,在長兄面前莊重地捧著一幀救世主像。這幀古式神像呈橢圓形,面色黧黑并飾以銀袍,身上系有一條銀鏈。
她在胸前畫十字,吻了吻神像,便把它遞給安德烈。
“安德烈,請你保存,為我……”
她的一雙大眼睛善良而且羞怯地炯炯發(fā)光。這雙大眼睛照耀著她那瘦削的病態(tài)的面孔,使它變得十分美麗了。長兄想要伸手去拿神像,但是她把他攔住了。安德烈心里明白,他便在胸前畫了十字,吻了一下神像。同時他臉上帶有溫和(他深受感動)和嘲笑的表情。
“mercimonami.”1——
1法語:我的朋友,我感謝你。
她吻吻他的額頭,又在長沙發(fā)上坐下來。他們都沉默不言。
“安德烈,我對你說過,你要像平常那樣慈善、寬宏大量,不要嚴(yán)厲地責(zé)難麗莎,”她開始說道,“她很可愛,很和善,目前她的境況非常困難。”
“瑪莎,我似乎什么也沒有對你說起我責(zé)備妻子或者對她表示不滿的話。你干嘛老對我說起這件事呢?”
公爵小姐瑪麗亞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她沉默起來了,仿佛覺得自己有過錯似的。
“我一點也沒有對你說,不過有人對你說了。這真使我傷腦筋。”
公爵小姐瑪麗亞的額頭、頸項和兩頰上的斑斑紅暈顯得更紅了。她心里很想說點什么話,可是說不出來。長兄猜中了,午飯后矮小的公爵夫人哭了一頓,說她預(yù)感到不幸的分娩,她害怕難產(chǎn),埋怨自己的命運,埋怨老公公和丈夫。她痛哭一頓以后就睡著了。安德烈公爵憐憫起妹妹來了。
“瑪莎,你要知道是這么回事,我沒有什么可責(zé)備妻子的,以前沒有責(zé)備,以后也永遠不會責(zé)備她,在我對她的態(tài)度上,我并沒有什么可責(zé)怪自己的地方。無論我處在何種情況下,我永遠都是這樣。但是,如果你很想知道真相,……你想知道我是否幸福?我并不幸福。她是否幸福?也不幸福。這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
他說話時,站起身來,走到他妹妹面前,彎下腰去,吻了一下她的額頭。他那美麗的眼睛放射出不常見的明智而和善的光芒,但是,他并不望他妹妹,而是逾越她的頭部望著黑洞洞的敞開的門戶。
“我們到她那里去吧,應(yīng)當(dāng)向她告辭了!要不然,你一個人去吧,把她喊醒,我馬上就來。彼得魯什卡!”他向侍仆喊道,“到這里來,收拾東西吧。這件要放在座位里邊,這件要放在右邊?!?p> 公爵小姐瑪麗亞站起身來,向門邊走去。這時她停住腳步了。
“andré,sivousavezlafoi,vousvousseriezadresséàdieu,pourqu’ilvousdonnel’amourquevousnesentezpas,etvotrepriereauraiteteexaucee.”1
“是啊,真有這種事嗎!”安德烈公爵說道,“瑪莎,你去吧,我立刻就來?!?p> 安德烈公爵去妹妹房間的途中,在連結(jié)甲乙兩幢住宅的走廊里,碰見了笑容可掬的布里安小姐,是日她已經(jīng)第三次露出天真而喜悅的笑意在冷冷清清的過道上和他邂逅相遇了。
“ah!jevouscroyaischezvous,”2她說道,不知怎的漲紅了臉,低垂著眼睛——
1法語:安德烈,如果你有一種信仰,你就會祈禱上帝,要他賜予你那種體會不到的愛,要上帝能聽到你的禱告。
2法語:啊,我原來以為您在自己房里哩。
安德烈公爵嚴(yán)肅地瞟了她一眼,臉上頓時流露出狂怒的神色,他什么話也沒有對她說,不屑望望她的眼睛,只朝她的額角和頭發(fā)瞥視一下,眼神是那么鄙夷,以致這個法國女人滿面通紅,她一言未發(fā)便走開了。當(dāng)他行走到妹妹門口的時候,公爵夫人睡醒了,門戶洞開,從里面?zhèn)鱽硭怯淇斓纳暇渚o扣下句的話語聲。她說起話來,就像長時間克制之后,現(xiàn)在很想要補償失去的時光似的。
“non,maisfigurezvous,lavieillecomtessezouboffavecdefaussesbouclesetlabouchepleinedefaussesdents,commesiellevoulaitdefierlesannees…1瑪麗,哈,哈,哈!”
安德烈公爵約莫有五次聽見他妻子在旁人面前說伯爵夫人祖博娃的一些同樣的閑話,還聽見一串串同樣的笑聲。他悄悄地走進房來。略嫌肥胖、面頰緋紅的公爵夫人坐在安樂椅上,手里拿著針線活兒,不住聲地說話,一樁樁、一件件回憶彼得堡的往事,甚至回憶一句句的原話。安德烈向她跟前走來,摸摸她的頭,問她旅途之余是不是得到休息。她應(yīng)聲回答,又繼續(xù)說下去了——
1法語:不,你設(shè)想一下,老伯爵夫人祖博娃長著一頭假發(fā),一口假牙,好像在嘲笑自己的年紀(jì)似的……
六套馬的四輪馬車停在臺階前面。外面正是昏暗的秋夜。車夫望不見馬車的轅軒。人們都手提燈籠在門廊里忙忙碌碌。一幢雄偉的住宅透過一扇扇高大的窗戶反射出耀眼的燈光。仆人們都聚集在接待室里想跟年輕的公爵告別;家屬: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布里安小姐、公爵小姐瑪麗亞和公爵夫人,一個個站在大客廳里。安德烈公爵被人叫到書齋去見父親,父親很想單獨地跟他告別,他們正在等待著父子走出門來。
安德烈公爵走進書齋時,老公爵戴上老年人用的眼鏡,穿著一件潔白的長衫,除開會見兒子之外,他從未穿過這件長衫接見任何人,這時公爵正坐在桌旁寫字。他掉過頭來望一眼。
“你要走了嗎?”他又握著筆管寫起字來。
“我來告辭了?!?p> “吻我這里吧,”他指指面頰,“謝謝,謝謝!”
“您為什么要謝我?”
“因為你沒有稽延多日,沒有糾纏著女人的衣裙。服兵役第一。謝謝,謝謝!”他繼續(xù)寫字,墨水飛濺,筆尖沙沙地作響?!叭羰且f什么話,你就說吧。我可以同一時間做兩件事。”
他補充一句。
“關(guān)于我的老婆……我把她留了下來讓您老人家操勞,我實在不好意思……”
“你瞎說什么?說你該說的話吧?!?p> “我老婆分娩的時候,請您派人去莫斯科請個產(chǎn)科男醫(yī)生……叫他到這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