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今天去世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根本沒有想象中那么討厭他。
――――――――――――――
小時候的夏天晚上,齊越就帶著大院里所有的男孩子就站成一排在我家樓下喊我的名字,讓我下樓和他們一起去玩打仗的游戲。
現(xiàn)在想想,那場面,真是我人生的巔峰啊。
我扒在窗口往下看,回頭就看見我爸瞪著我,瞪一會兒他累了,就摸摸我的腦袋說,去吧,早點回家吃飯。
我穿上鞋就要往下跑,我爸一把拉住我,裝一把糖和一根火腿腸在我歪歪斜斜背著的小包里,然后又囑咐一句,不要欺負別的小朋友。
七八個小男孩再加上我,只有一把玩具槍,齊司令很慷慨地把槍丟給我,帶著其他人用樹枝,掃把當槍,我抱著槍站在花壇邊沿俯視他們,滿滿的擁有熱兵器的優(yōu)越感。
等到太陽有點歪歪斜斜地往下掉了,我把包里的糖分給大家,然后悄悄把火腿腸塞給齊越,依依不舍地跟大家告別,磨磨蹭蹭地回家吃飯了。
我不喜歡在家吃晚飯,因為會面對我爸,他當過兵,是個很忠實的黨員,最瞧不起貪污腐敗,送禮求人的事,好像一輩子也沒學會什么叫人情世故。長相呢,一臉兇狠,參加家長會時直接把曾經(jīng)揪我辮子的后桌小男孩嚇哭。脾氣暴躁,做事特別嚴肅,從來不陪我玩兒,甚至不讓我在吃飯的時候看動畫片,我害怕他,偶爾他要在外面應酬,我媽就會帶我下館子,館子里有好吃的啤酒鴨和豆奶,還有一個很會講故事的老板娘。
那會兒的我總是希望我爸不要回家吃飯。
所以我爸一直覺得我和他不親,偶爾他也想討好我,就帶我上街,給我買那種雙色的蛋筒冰淇淋,還有路邊的燒烤,要多少給多少,冷和熱在我嘴里交鋒,好吃得我直跳,因為這個,我很愿意和我爸一起上街,哪怕要走很遠很遠的路,哪怕路上他不拉我的手,也不說話。
他很倔強,認定了什么人或事,就是一輩子,怎么也勸不回來??墒撬植簧朴诒磉_,一輩子沒跟我和我媽說過愛字,也可能他一輩子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說,我卻沒聽懂過。
我的性子要像我媽一點,比較溫和,遇到什么事都比較看的開,對什么都是一副無所謂,不在乎的樣子,直到遇到吳先生,我才醒悟,我確實是我爸爸的女兒。
不過,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等我再長大了一點,朋友們都搬走了,我跟在齊越爸爸的車后面哭了好一會兒,那是小小的我第一次接觸離別,原來你一旦知道這個人以后可能永遠不會和你見面了,就那么傷心,我哭得直打嗝,我爸很不好意思地把我抱回家,很難得地給我下了一碗面,然后又給我鋪了床哄我睡覺。
他拉著我的手許了誓,說這世上,至少他是不會離開我,一個人跑走的,我非常相信他,閉上眼睛就睡著了,誰知道他是個大騙子。
初中的時候我性格開始變得孤僻又乖張,總是覺得我已經(jīng)看透了這個世界,并且為它的平庸遺憾,為它的丑惡不恥,總之,我到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
我和我爸說的話越來越少,我回家,總要我媽說“你怎么不喊你爸爸”,我才會扭捏地擠出一個“爸”。
我不害怕他了,因為開始覺得他原來也不是那么高大,那么無所不能,看清這一點以后,害怕變成了厭煩,我開始覺得他自負,獨裁,酗酒,家暴,不思進取,哪里都不是我喜歡的樣子。
但他從來不辯白,偶爾他會跟我講起他當兵時的生活,在遼寧的雪地里騎馬,狠狠甩了一跤,爬起來時覺得胸口生疼,可是年青人對自己的疼痛是很不屑的,一瓶燒酒,一頓飽覺,就過去了,后來才知道自己那會兒摔斷了肋骨。他說到這里,看我興趣了了,沒有接話的樣子,就不往下講了。
其實我是想問后來的,可是年少者的自尊心是多重要的東西,我閉著嘴,也一言不發(fā)。
于是從此,我倆的相處,往往就是望不到邊的沉默,到了高中,他開始變得很體貼,給我鋪床,給我熱牛奶,給我準備一桌子菜,飯都不讓我自己乘一碗,我媽常怪他把我慣壞了,他就嘿嘿嘿的笑,臉上的兇狠好像一下子就被磨滅了,開始顯得有些可親起來。
但我們還是不說話。
后來我才知道,為了讓我能上想上的高中,他彎著腰求了很多人,那時候他的頭發(fā)就開始白了,不過后來他一直剃光頭,我沒看出來。
“爸爸”,大概就是這樣吧,他有很多不好,也有很多我理解不了的驕傲,可為了我,他愿意向自己最看不起的人彎腰,他愿意去做很多違背他原則的事情。
到我考上大學,一個真的可以說是不值一提的二本,我爸卻高興地天天睡不著覺,還張羅著要給我辦升學宴,我說我不愿意,他說不行,別人的幺兒有的,我幺兒也要有。
我背著行李離家時,他還是一言不發(fā),最后用命令的語氣說,你以后想吃什么跟我說,我給你寄。
然后,然后就要終場了,關于我父親的故事,在2016年12月17日,就終場了。
他死在我要去考四級的那個早上,吐的血淹沒了臥室的地面,我媽驚慌失措地搖著他,讓他不準睡,他晃晃手說,別碰我。
我接到電話后沒有鬧,也沒有哭,請了假就叫車回家了,原來綿陽離自貢那么遠,我盯著車上的導航,看著那根藍線一點點變短。
下車以后馬上就有人來扶我去靈堂,有人給我戴了孝,有人給我系了麻,他們鬧哄哄地把我收拾好,就把我推到我爸的靈位面前去,讓我磕頭,我跪著愣了很久,在心里想:誰死了?誰的爸爸死了?
后來的三天可以說是無比混亂,他生前的朋友,同學,戰(zhàn)友,還有很多我都喊不出名字的親戚,都來了,有的人握著拳頭,一臉悲憤,還有的哭天搶地,好像要暈在靈堂前,沒一會兒又若無其事地坐著磕瓜子去了,先前竭力欺壓過他的人,也哭,一副很慘然的樣子,轉頭又跟我媽爭執(zhí)起遺產(chǎn)的問題來。
我就站著,看著,安慰他們,或者被他們安慰,我作為主持這場喪事的人,安排得一點也不周全,可是暫時沒人責怪我,沒人責怪一個剛剛失怙的小孩子。
他們就只是抱著手看戲,順便傾倒一下自己廉價的同情。
第三天我起了大早,浩浩蕩蕩的一幫人跟我一起去殯儀館看火化。我爸躺在爐子前面,臉腫得看不出原樣,肚子鼓鼓的,積著沒來得及吐出來的血。我看了半天,認不出來,旁邊的工作人員讓我確認,是不是你爸爸,是的話就來旁邊簽字。我踟躕了半天,我想跟他說,好像不是,我不認識這個人。但旁邊的人推著我,按著我,讓我簽字了,我這輩子從來沒把自己的名字寫得那么丑過,歪歪扭扭的,像這輩子第一次寫那三個字。
我看見我爸緩緩被傳進火化爐,突然間就想明白了,是我爸爸死了。
那個罵我愛我怨我打我保護我,身上流著和我一樣的血,給我塞糖和火腿腸的人,死了,永不回來。
我哇地一聲嚎啕大哭起來,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我哭得很決絕,震得自己太陽穴突突地發(fā)疼,一心一意地哭了一會兒,就發(fā)不出聲音了,一切悲痛的聲音都止于胸腔,再也達不到咽喉,聽起來倒像是瀕死的喘息。
有人從后面抱著我,把我從爐子邊拖開,又有人來掐我人中,有人給我灌了一口水。
等我清醒過來,再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靠近心臟的地方被挖空了一塊,他成為了我生命的缺口,沒人能填補。刮風的時候,心口就呼呼作響,我覺得想他了,下雨的時候,雨水混著血把胸膛打得潮濕,我覺得想他了,可他躺在墓碑下,一言不發(fā),真正的永遠沉默下來。
命運和歲月合謀,偷襲了剛滿十八歲的我,一把搶走了我所有的糖果和快樂,面對生命的終極難題,我倉皇失措,第一次無能為力地低下了頭。
我父親有沒有做過戳中我淚點的事?
有的。他去世后,每一件我們倆一起經(jīng)歷過的,我曾經(jīng)想著就想笑出來的事,變得讓我想著就想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