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燕歸巢
遲晏之嘆了口氣，接著說：這里的一切都變了好多好多，我總感覺只是我自己變老了，而我記憶里的你們，還是年輕時的模樣。
可是原來大家都是一樣的，我以前的朋友全部變成了白發(fā)蒼蒼的老翁，而我的父親已經(jīng)去世十五年，他在世的時候一直很疼我，而我卻像個孩子一樣和他置氣。
前幾天我提著一壺酒去祭拜他，他的墳前長滿了雜草。
我和他說了好多好多話，可是他沒有辦法回應(yīng)我了。
然后就是你，杏。
我惟一不知道怎么面對的，就是你。我不知道怎么開口告訴你漸風(fēng)的死訊，四十年前我答應(yīng)過你，我會把他好好的帶回來，可是我卻眼睜睜看著他死去，無能為力，對不起。
對不起，與這個詞對應(yīng)的是沒關(guān)系。走在街上被人撞了一下，或者在擁擠的人群里被踩到腳，又或者本來約定好一起吃飯，而對方臨時有事的時候，你總能聽到這個詞，帶著歉意的一句對不起。
然后你再回一句沒關(guān)系。
好像“對不起”三個字可以化解所有的矛盾和傷害。
晚杏笑了一下說：沒關(guān)系，這不怪你啊，我該回家了。
她轉(zhuǎn)過身自顧自地往前走，像失了魂魄，我和梔瀾靜靜地跟在她身后，誰都沒有說話。
失去至愛，失去一直支撐著自己走下去的信念，那些飄浮在心里的過去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抽絲剝繭般的分崩離析，而這時候的眼淚卻來得特別慢，像早起買的那一個流沙包，當(dāng)重重包裹著的面粉做的外衣挖到最中央的時候，里面的餡才會流出來。
我站在晚杏的房門外，聽見她撕心裂肺的哭聲。
院子里的杏花肆意的綻放，陽光打下來，給它們鍍上了一層透明的光圈，每一朵看起來都那么絢爛，映在臉上投射出淺淺的陰影。
這樣的場景一定和幾十年前沒有什么分別，晚杏一定又在回憶她和林漸風(fēng)一起度過的那些日日夜夜，從胸口里延伸到全身的回憶，像一小塊戳進(jìn)皮膚里的麥芒，或者仙人掌上細(xì)細(xì)的刺，輕輕一碰就會傳來尖銳的疼痛。
我也開始回憶我和晚杏相處的日子。
她最常和我說的是“把張家訂的織錦送過去，把李家那件衣裳拿過來繡”。
“誒誒誒，你怎么那么笨，簡簡單單一幅蝶戀花都繡不好”。
“吃飯吃飯，都給我吃完，不準(zhǔn)嫌三嫌四”。
每天重復(fù)著這樣的生活，在布滿白色杏花的天空下，從清晨到夜深。
一株株杏花落了又開，好像永遠(yuǎn)沒有盡頭，如同每一個從天黑到天明的等待，永遠(yuǎn)不會結(jié)束。
如同每天從不同的人家送過來的織物。
晚杏是這里最出色的繡娘，我們每天都能接到很多訂單，這些訂單里有小小的一方絲帕，有長長的一幅壁畫，還有火紅的嫁衣，每天每天好像永遠(yuǎn)不會斷絕。
每次繡嫁衣的時候，我總能看到晚杏眼睛里的悲傷，只是她每次都用“整天埋在各種顏色的布料里所以不高興”來搪塞我。
其實(shí)我知道那種痛。
一根根絲線一針針穿透那些紅色的光滑的布料，形成好看的花紋，就好像一針針刺進(jìn)心臟里，然后堆積在一起，扯不斷，也推不開。
做工的時候，我常常會忘記換一根大小合適的針來繡，過粗的針刺破布匹會留下一個個空空的針洞，要讓這樣的洞消失也很簡單，只要用指甲輕輕的刮兩下就可以復(fù)原。
那心里的洞呢？用什么才可以修復(fù)？
任何事物都會有盡頭，年年盛開的杏花還有一天天老去的生命。
晚杏把自己關(guān)了整整三天。
第四天的時候，天空才剛剛出現(xiàn)朦朧的白色，眼睛剛好可以看清滿院杏花的輪廓，空氣中就飄滿了食物的香味。
晚杏給我們做了早飯，依舊是一碟煎蛋，一籠包子。
從院子中間的石子路走過去，在最后一棵杏樹的背后，有一間小小的廚房。透過稀疏的樹枝看過去，晚杏正在一個個的捏著包子，細(xì)細(xì)地給每一個都打上漂亮的皺褶。她還是和從前一樣穿著紅色的裙子，衣袖高高挽起，前前后后的忙碌著。
發(fā)現(xiàn)我在看她，她大聲的喊我，“看什么呀還不過來幫忙？”
“以前漸風(fēng)還在的時候，他就是這樣天還沒亮就起來做早餐，那時候他說要教我，我回答他說，只要有一個人會做飯就夠了，所以我從來沒有下過廚房?！蓖硇拥哪樕下冻鲆唤z笑意，她抹了一把臉，臉上立刻粘上了一小團(tuán)綿軟的面粉。
“其實(shí)我有偷偷的學(xué)，只是總是學(xué)不好，本來我想等我什么時候?qū)W會了，就可以為他做早點(diǎn)，可是他卻離開了，而我這些年也沒有好好學(xué)?！?p> 她伸出手掌，掌心靜靜地躺著一個難看的包子，奇怪的形狀，像小孩子隨手捏的泥團(tuán)。
她換了一種兇巴巴的語氣說：“你老實(shí)告訴我，我捏得好不好?！?p> 于是我說一定很好吃吧。
我看向晚杏，她的頭發(fā)被不知從哪里吹來的風(fēng)輕輕揚(yáng)起，她伸手?jǐn)n了下頭發(fā)，頭發(fā)上也被涂上了一層白色的粉末。
“我從小到大都分不清東西南北，虞靜靜，你說這風(fēng)是東風(fēng)嗎？”
“也許吧，我也不知道?！逼鋵?shí)在魚的世界里是沒有分東西南北的，我在心里補(bǔ)充道。
然后是長長的沉默。
天空的顏色慢慢變得明朗，那些深深淺淺的輪廓也漸漸露出本來的面貌，世界開始清晰起來。
又是新的一天。
在我把最后一個包子擺好的時候，梔瀾打著哈欠從房間里出來，她是最貪睡的那一個。
我們?nèi)齻€人靜靜地吃完了早餐，包子散發(fā)出來的熱氣緩慢的向上延伸，由純白變成透明，最后消失不見。
一種看不見的憂傷像這些熱氣一樣，緩慢而真實(shí)存在的飄浮在空氣里。隨著時間慢慢變淺變淡，最后消失不見。
然后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出來買早餐的時候，看見包子鋪的老板掀開蒸籠的蓋子，然后那些白茫茫的蒸汽爭先恐后的冒出來，視線有一瞬間的模糊，那些憂傷的情緒又會像這些蒸汽一樣跳出來，碰到滾燙的臉頰，然后變成潮濕的液體。
其實(shí)很容易掉眼淚。
晚杏連續(xù)做了十七天的早餐。
第十八天的時候她依然做了包子和煎蛋，只是她人卻不見了。
我們找了她很久，最后找到她的時候，是在那片大大的杏花林，那一襲紅衣在風(fēng)里輕輕的舞動。
這一次她化了艷麗的妝容，眉間點(diǎn)綴著一朵梅花狀的貼花，鳳冠霞帔，頭發(fā)盡數(shù)盤起，是新娘子的打扮。
我輕手輕腳的走近她，她靠在樹下嘴角還掛著微笑，可是她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晚杏和她曾說過的一樣，在她親手種下的杏林里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她長長的披風(fēng)里藏著一把纏滿金絲線的匕首，刀刃深深刺進(jìn)了她的心臟，那套紅色的嫁衣早已被血液浸濕，一靠近就能聞到濃濃的腥味。
晚杏的手上握著兩塊白色的帕子，是她的兩封遺書。
一封寫給林漸風(fēng)，上面只有短短的幾句話：昔年一別，思君已久，雖已白頭，共赴黃泉。
一封寫給我，很長的叮嚀：虞靜靜，我這一生快樂的日子不多，細(xì)數(shù)下來只有短短的兩年零三個月，我把它換算成了八百二十二天，這樣聽起來不會那么單薄。其中一百一十五天是在我二十歲的時候，遇見了我愛的那個人，然后和他一起生活，剩下的七百零七天的快樂，是你帶給我的。
我知道在這些匆匆劃過的歲月里，我的行為并不符合我的年齡，我也知道自己其實(shí)年邁到可以做你的祖母。
我多么希望我還可以多在這個世界上停留一會兒，像我的老師對待我那樣，慈愛的關(guān)心你?？墒俏也幌胱屗任姨茫埬阍徫业淖运?。
還有梔瀾，她是個乖孩子，我看得出來她是真心把你當(dāng)親姐姐看待，我也知道你們一定會相互扶持，所以我很欣慰。
是我不善于表達(dá)吧，只能用這種方式向你們告別，我一直和你比較親近，因?yàn)槲以谀闵砩峡吹搅宋易约?，雖然你的脾氣不像我這么差。而梔瀾總是那么安靜那么不愛說話。
作為她的師父我不是不喜歡她，我只是不懂得去找話題，你代我向她道歉吧。這些年我也攢到一些錢，也許不算多，可是我以后也用不上了，我知道這么久以來，你一直想著你的那個他。
溫懷遠(yuǎn)--聽名字就是一個很好的少年郎，你就帶著這些錢去找他吧，就當(dāng)是你在這里陪伴我的報酬。
你不用為我難過，我和我愛的人有了同一個歸宿，我很開心。
就像當(dāng)初老師在彌留之際看見她的夫君一樣，我也看到了我的夫君，盡管我們還沒有成親，可是請不要介意我這么稱呼他。
他還是像四十年前那么年輕，而我已經(jīng)滿臉皺紋。他騎著馬向我伸出手，表情和以前一模一樣。
我還看到了我的老師，她也還是那么親切，那么慈祥，只可惜她活著的時候，我還陷在自己的悲痛里，我?guī)Ыo她的也全是痛苦，可是她從來沒有抱怨過一字半句。
現(xiàn)在我要去見我一直想見的人，我想要一直看到他們。
虞靜靜，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