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愛恨太匆匆
那是五百年前的夏末,源賴光早起之后并未等到鬼切等候于自己寢殿之外隨侍。他問及家仆,道為何今日不見鬼切?
負(fù)責(zé)伺候自己梳洗的家仆聽得家主垂詢,立刻恭謹(jǐn)回道:“今晨鬼切大人突然恢復(fù)力量變作青年體貌,原先少年時的衣裳便不能再穿了。鬼切大人命我們?nèi)⑺裟昱f衣取來,此時正在更衣。鬼切大人說,要等他整束完畢再來隨侍家主,方不失禮數(shù)?!?p> 源賴光聽后無言,旋即他命令仆從將自己出征時慣穿的舊衣取來換上。仆從心有不解,心道家主自從上了年紀(jì)后便鮮少再外出征戰(zhàn)退治妖魔了。如今七十三歲的源賴光已經(jīng)是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他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呆在源氏大宅中與那把經(jīng)年不改風(fēng)華的源氏重寶獨(dú)處在一塊兒,老人時常坐在廊下,看著少年與庭前練刀。
源賴光要著舊衣的命令縱使奇怪,然仆從縱心有不解卻不敢違抗家主之令。仆從們忙將源賴光的舊衣取出為他整裝,但不料怎么整理,這衣裳總是要大出那么一些。仆從們不敢說話,因為他們都明白,不是衣服大了,而是源賴光老了。昔日高大英武的將軍的脊背終于為歲月而佝僂,他剛毅俊朗的面容終于橫生皺紋,一頭如銀的發(fā)終于失去了光澤,像是一頭牙禿爪鈍的遲暮雄獅。源賴光沒有讓仆從繼續(xù)為他整理衣裝,而是拿出一把當(dāng)年仿制的鬼切提刀走出殿外。
殿外庭院內(nèi),一名黑衣武士正侉刀抱臂立于閑池旁早綻的白槿花下——
絳紫暗紋的三花五葉龍膽紋在他的衣襟之上流轉(zhuǎn)明滅,少年武士氣度高華,容姿昳麗,光華絕然。
鬼切聽得廊下動靜,回首一瞥,見著著舊衣而出的源賴光不由得睜大了眼——
他們隔著重重花影相望,恍惚之間,似回當(dāng)年。
“你來了啊,鬼切。”源賴光一面提刀走下庭院一面拔刀出鞘,抬手劍指鬼切:“拔刀!”
鬼切不明所以的看著源賴光,心道拔刀?拔什么刀?
“你不是一直想戰(zhàn)勝我,與我作一場生死對決么?”源賴光看著鬼切不知所措的模樣,笑著提醒他二人多年前的那個約定。
“你瘋了吧源賴光?你都老成這樣了還要跟我打?你這個樣子,又能接我?guī)椎赌??”鬼切終于反應(yīng)過來,下意識出言嘲諷??伤捯怀隹诒愫蠡诹?,不是因為他善解人意覺得這話會刺傷源賴光的自尊心,而是因為源賴光的氣勢忽然變了。
只是一瞬間,源賴光便不再是那個脊背佝僂的老人了。他雙手握刀,仿佛握住了逝去的盛華青春與力量。他做出一個起勢的刀勢,朗聲大笑道:“鬼切,我有沒有教過你學(xué)止終焉這個詞兒?武士一生猶如烈櫻。烈櫻凋朽之前最為艷麗繁盛,武士之命,武士之力,武士之學(xué)皆在凋朽之前最為強(qiáng)大……鬼切,我予你最高的尊重,在你面前的,是最為鼎盛強(qiáng)大的源賴光——”
“拔刀!我準(zhǔn)許你,今日向我挑戰(zhàn)!”源賴光怒喝出聲。
只聽得一聲錚鳴,鬼切卸掉了身側(cè)佩的其他三把名刀。他雙手握住了自己的本體刀,渾身熱血在一瞬被點(diǎn)燃——這么多年的愛恨恩怨,恩仇交錯,終將迎來最為盛大的終焉!
這是宿命的終點(diǎn)與伊始,鬼切沉喝一聲,急沖而去時作拔刀之勢向著源賴光‘水月’縱斬而去。然他沒想到,源賴光看似枯朽的身體竟然還蘊(yùn)藏這如此強(qiáng)大的威勢。這個看似已經(jīng)老得快死的、自己一生的宿敵與摯友一個虎跳而起,老邁的臉上殺氣縱橫。
他僵朽的眉宇在一瞬陡然鮮活起來,驕傲飛揚(yáng)的像是少年。他自上而下裂劈而下,刀刃快的幾乎看不見。鬼切只看見那柄仿制的髭切在源賴光手中融為一道圓融的弧,快如閃電一般向自己襲來。他說的沒錯,這一刻源賴光的確是巔峰。
鬼切拔刀而對,兩柄利刃相交迸擦出震耳的刀鳴與火花。源賴光放聲大笑,吐息如雷吼聲如獅,眉宇虬結(jié)如狂龍:“再來!再來!鬼切,這難道就是你多年的修行嗎?!”
鬼切沒有說話,他一面大踏步上前一面撩刀而起。源賴光出手,分花拂柳般帶著寫意揮毫一般的灑然化解了自己的劈砍。他始終都是笑著的,像是在往昔歲月中,他們無數(shù)次的對練。源賴光總是會叫鬼切進(jìn)攻自己,然后自己再從容的化解鬼切的招數(shù)。他們一邊打,源賴光一邊指點(diǎn)鬼切進(jìn)攻的角度與力度——
鬼切嘶吼出聲,他不能再活在源賴光的指點(diǎn)與陰影下,他是最強(qiáng)的斷惡之刃,他是終將超越源賴光的人!源賴光做不到的事,源賴光達(dá)不到的目標(biāo),他都能做到——
剎那之間,鬼切拼盡全力再次揮刀。這一瞬,他沒有看見自己的刀影,只聽見了一聲清脆的鳴響。
源賴光手中的刀應(yīng)聲而碎,贗品終究不是真品的對手。他微笑著看向面前呆愣住的鬼切,如很多年前一樣,在鬼切習(xí)刀有進(jìn)時對他衷心夸贊:“恭喜你,鬼切,你終于超越了我?!?p> 鬼切全身顫抖,握緊了刀柄,拼盡全力不讓它再顫——
因為他的本體刀,正正插在源賴光的心口之上,透胸而出。
“鬼切,扶我坐下罷?!痹促嚬庖琅f笑意從容,淡定的像是胸口沒有插上一把能要他性命的長刀。
鬼切已經(jīng)徹底懵了,他下意識的聽從源賴光的指令扶著他坐靠在白槿花下。他死死的盯著源賴光胸口那不住往外涌血的傷口,想著這是不是源賴光的惡作劇……當(dāng)年不就是這樣嗎?自己為報欺瞞滅族之仇,他殺回源氏本宅??衽碌乃姷皆促嚬?,直接揮刀將其碎尸萬段,可不想那居然是源賴光的傀儡替身,自己所殺不過是個傀儡。因為自己突破源氏重圍反倒是身受重傷,最后竟是被源賴光活捉封入黃泉之境整整兩年。
這會不會又是混賬源賴光的替身呢?鬼切想開口,可喉嚨里卻像是堵了塊石頭一樣,怎么也說不出話。他能清晰的感覺到生命正在從源賴光身體中流逝,他是真的要死了。任誰也不曾料到,源氏家主最終還是死在了自己親手所鍛的斬鬼之刃手里。
“你……你別動,我馬上去讓人找大夫?!惫砬畜@恐的喃喃,他猛地回頭想要命令仆從們?nèi)フ掖蠓?,卻發(fā)現(xiàn)那些仆從紛紛垂首靜默的立于一旁。鬼切一瞬恍然,源賴光早已準(zhǔn)備好了這一切,這里不會有大夫,這就是他為自己選擇的終焉之所。
“別叫了。鬼切,為我高興吧,這便是我一直所求的結(jié)局。”源賴光笑著撫上鬼切的臉龐,指尖摩挲著他眼下那顆瀲滟多情的淚痣:“武士與刀,當(dāng)折于最轟烈盛大的戰(zhàn)場之上,而不是老死纏綿于病榻之中。武士之道……本就是向死而生。”
源賴光說著咳出一口血。這一口血好似耗盡了他凝結(jié)而成的精氣神,他的面色瞬間慘敗下去,像是一片風(fēng)中枯朽的落葉。源賴光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大量的鮮血從他的口鼻涌出??蛇@個鐵血一生的男人卻在臨終的時刻,卻用平生最溫柔的眼神凝視著面前清雋出塵的少年。
源賴光的手輕輕的從鬼切面上滑至他的左胸之上,感受那鼓動如雷的心跳:“鬼切,我不會讓你為我殉葬……你一定要牢牢地記住今日,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課?!?p> “你已經(jīng)不是我的刀了,你是一個自由的人。昔年,吾以吾血,為你鍛造一顆韌心。今日……吾以吾命,為你塑一顆人心?!?p> “這就是我送你的,最后一件禮物?!?p> 源賴光說罷便陷入了彌留之中,他軟倒在鬼切懷里,熾熱的鮮血染紅了鬼切的胸膛。鬼切張大了嘴想要嘶吼,可他卻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氣。他全身僅存的力氣只能凝于胳臂托起源賴光的身體。他將頭埋入源賴光的脖頸,眼中卻是干澀的一滴淚也流不出來。他想要怒吼,想要痛哭,他想問問源賴光,為什么決定要自己去結(jié)束他的生命?!這算什么恩仇相抵?!他還有太多太多的問題沒有來得及問出口,為什么,為什么你不帶我殉葬?!
我不是你最驕傲,最自豪的刀么?!不是人類會帶自己最喜歡的東西一起離世么?我不是你最喜歡的么?!為什么源賴光這個騙了自己一生的男人死了,自己卻一點(diǎn)都不開心,一點(diǎn)都沒感到自由與解脫,他只覺得自己的心已經(jīng)被撕裂臣千萬片,血契斷裂的痛苦對比于此根本微不足道。
可源賴光不會再回答他了。
然就在此時,源賴光的眼皮忽然動了動,鬼切驀地睜大眼睛,他貼近源賴光的面頰,以為發(fā)生了奇跡——看,他就知道,這一定是混賬源賴光的傀儡,專門用來整蠱自己的。他就是個臭不要臉的騙子,看自己被他騙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以此取樂。
源賴光的眼神迷蒙,竟是笑了起來。他的笑容讓鬼切愣住了,他見過太多次這種笑容——
新年花火之下、夕日云海之上、春廊落英之下、煙雨朦朧之時……太多太多,多到他數(shù)不清卻每一幕都記得格外清晰。
“終是我,欠了你……”源賴光喃喃,閉上眼睛的那一刻的表情竟是讓鬼切莫名覺得堪稱甜蜜與幸福。他湊到源賴光唇邊,想要聽他說欠了自己什么。
可這次他什么也沒聽到,源賴光真的死了。死在自己手中,死在自己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