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風(fēng)月曉情濃
前世的源賴光在少年時在做什么呢?鬼切盯著那雙堅毅倔強(qiáng)的如火灼赤的瞳孔,恍惚之間好像看見了五百年前的大晦日——
那一日,絕世的大妖玉藻前,為復(fù)源氏陰陽師殺子之仇,攜絕望與復(fù)仇的狐火浸染平安京。在大妖的復(fù)仇之焰中,新年一百零八聲祈福鐘聲如同喪鐘,參拜祈禱的人們盡喪焚城烈焰。少年的源氏少主,赤紅著一雙眼,咬著牙踏入火場救人?;饒鲋畠?nèi),百鬼夜行,少年源賴光持刀首沖,生生劈砍開出一條血路。他是陰陽師、是源氏少主、是矜傲的貴族、更是守護(hù)平安京之人。
火焰燎著了他的華裳錦靴,惡鬼的利爪劃傷了他的身體。少年陰陽師渾身浴血,一邊對抗著惡鬼一邊跟家臣們一塊刨著被燒塌的房屋救人。很多年后,源賴光告訴自己,他那一夜,救了兩百五十六人,為此他由衷的感到自豪與高興。他選擇以殺止殺為道,十余年來未曾后悔,人與妖從未有過和平共處之時,他寧愿背負(fù)一切罪惡,也誓要守護(hù)這平安盛世,人間清平。
而此時的鬼切剛被重塑成型,力量尚不穩(wěn)定。他看著源賴光為了重塑斷刃滿是傷口的手臂,又想到他為了以血淬刃所放的那池子血,頓時什么話也說不出了。他想告訴源賴光,自己因為被重塑,找回了所有的記憶。他與源賴光的初見,并不是在山林之中,源賴光強(qiáng)行將自己封入源氏寶刀中成為付喪神。而是他十五歲時的大晦日,他從燃燒倒塌的房屋里將還是人類的自己刨出來。
那時的他已然被濃煙熏的昏迷,即將葬身烈火之時,一雙手忽然搬開擋在自己面前的橫梁。一線天光灑落,烈風(fēng)攜著一絲涼意喚醒了自己。鬼切勉力睜開眼,看見白發(fā)赤瞳、原本該錦衣華裳如今卻是灰頭土臉的少年陰陽師向自己伸出手——
“別怕,我來救你了?!?p> 少年陰陽師說著,瞳中似有光華萬千。而鬼切卻看得真切,那是淚水與火焰的交映,是從至極絕望余燼中迸發(fā)出的希望。
自那以后,自己便入了源氏為家臣,期待著有朝一日,能與那光華萬丈的源氏少主并肩而行??刹幌?,自己不過是一介凡人,在第一次追隨少主去丹波附近退治妖魔時便被惡鬼奪了性命。然不料自己心懷對源氏少主盡忠和并肩重逢的執(zhí)念加之丹波附近妖氣濃郁,竟讓自己生化為鬼,代價卻是失去為人時的全部記憶。等到再遇源氏少主時,他已是妖鬼之姿,二人相對不識。
就這般,他被源氏少主封入刀中,又封印了作為妖鬼時的全部記憶,從此宛如新生稚子。他更由源賴光親手教導(dǎo),二人形影不離,相伴十載,風(fēng)霜與共。他如源賴光期待那般,成為那高雅強(qiáng)大的源氏斬鬼重寶,以絕對的力量掃平族內(nèi)異聲勢力,將源賴光扶上了源氏家主之位。他將畢生的忠誠與信仰盡數(shù)交付源賴光,而源賴光也對他道——
武士一生一人一刀,一期一振,一朝一會。鬼切,你是我最驕傲、最摯愛的作品。
不,自己又怎么單純的是一把作品呢?鬼切微微瞌上眼,任由塵封在心中多年的往事如橫流滄海般翻涌而出。他再睜開眼時,與面前這個十五歲的源賴光對視——
十五歲、十五歲。十五歲好啊,正是未來多于過去的好年紀(jì)。鬼切看見,少年眼中的倔強(qiáng)與赤誠與當(dāng)年一般并無區(qū)別。還好,這一世他來的足夠及時,所有的不幸還未來得及發(fā)生,命運無形將他們再度推至這個充滿希望與美好的節(jié)點,他們能彌補(bǔ)上前世所有的遺憾痛苦與缺失的歲月,一切都還來得及重新開始。
“你不是想當(dāng)武士么?好,我來教你用刀。”鬼切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向源賴光發(fā)下最為虔誠的誓言:“我等你長大,等到你足夠強(qiáng)大的那一天,與我進(jìn)行武士間的決斗?!?p> 源賴光聽著白發(fā)惡鬼對自己所發(fā)之誓,眼中神色幾經(jīng)變幻,從難以置信到受寵若驚再到興奮感動,他的瞳眸驟然亮了起來,好似內(nèi)蘊(yùn)灼灼華光:“嗯!嗯!大哥哥我一定好好學(xué)!真的……真的我沒想到,我居然能學(xué)刀……大哥哥你剛才用的是什么刀術(shù)?好厲害,我都沒看清你怎么出刀的,就只看見了光……像是天從云霜落下一般?!?p> 鬼切聽得源賴光不加掩飾的崇拜與夸贊,竟是覺得耳后根有點熱,他沒想到自己這輩子還有被源賴光喊哥哥夸厲害的一天。想到前世的源賴光總是擺著長輩的姿態(tài)教育自己,鬼切心里不免有些飄飄然。他蹲下身,撫摸著源賴光年輕的面容,目光難得柔和起來,像是穿過無盡歲月回到了他最幸福的一場幻夢中。
“我曾經(jīng)是你的刀,刀術(shù)還是你教的呢。”鬼切笑了,牽起源賴光的手:“新生的本體也是你鑄造的,我全名天劍韌心鬼切,天劍是你曾經(jīng)修習(xí)的劍術(shù),你曾經(jīng)是平安京最強(qiáng)的武士與刀客?!彼幻嫘跣醯恼f著,一面抬手拂去源賴光發(fā)上沾染的雪花——
源賴光之于鬼切是什么呢?他將剛成為付喪神宛如稚子新生的鬼切帶回源氏本宅,從說話開始從頭教起。他用十年時間,教會了鬼切一口雅正端持的京都貴族口音,他教他識文斷字,詩書禮樂;亦教他京中貴族的言談舉止,更為他親手繪制衣飾紋樣,賜予他僅次于家主之位的三花三葉龍膽之紋,將他培養(yǎng)為高雅華貴的源氏重寶,成為享譽(yù)京中的貴公子。
他教他一個惡鬼學(xué)習(xí)人類的陰陽術(shù)與結(jié)界術(shù),手把手的教他刀術(shù),鬼切本體的日常養(yǎng)護(hù),源賴光更是從不假手旁人。他們無數(shù)次在庭中對練,出刀的方式默契的就像是伴生的光與影。他是源賴光唯一可以托付后背的人,也是他此生唯一的刀。他們并肩走過無數(shù)陰謀陽謀尸山血海,哪怕生與死將他們分開,但源賴光亦會拼盡一切去換鬼切回來。
他以血鍛鬼切之軀,覆以情塑鬼切之神,以生命淬其之刃、砥歲月煉其心,存正義為其鞘,終造就天劍韌心鬼切的至堅之鋒與至韌之心。他們的關(guān)系就像是那綿長幽婉生世不絕的血契,源賴光至于鬼切,是如父如兄,如光如影,如師如友,是知交亦是死敵,是相容的矛盾靈魂,是互為半身。
“……我以前這么厲害的么?”源賴光聽得鬼切說是自己曾經(jīng)教會他刀術(shù)的,一時有些怔愣,總覺得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是啊,不過現(xiàn)在這樣也不錯?!惫砬姓酒鹕恚F(xiàn)在比源賴光高了一個頭,抬手就能像前世源賴光撫摸自己額發(fā)一般去揉少年源賴光的腦袋:“走吧,帶我去你住的地方……今夜真的冷死了,什么鬼天氣……怎么這個鬼天氣你還要出去砍柴啊?晚上林子里很危險的,你這么弱被狼叼了怎么辦啊……我剛剛來的時候看見林子里有狼誒。”
源賴光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會帶個白發(fā)惡鬼回家,也更想不到這惡鬼居然還挺婆媽話癆的。但是聽著鬼切嘮嘮叨叨的東拉西扯,源賴光只覺心底好像有什么不知名的地方被點燃了,燒的他整個人都是暖洋洋的。他也從未想到,原來看見一個人就會感到溫暖和平靜,好像他們這般并肩而行不是初次,而是又一次的風(fēng)雪同歸。
但這點溫軟心緒很快就被窘迫的現(xiàn)實打破,當(dāng)鬼切站在那破舊的茅草屋前時,眉頭已經(jīng)扭成一個疙瘩。他委實沒想到這輩子源賴光窮成這樣,這算是報應(yīng)么?上輩子輕裘緩帶寶馬香車這輩子就合該一貧如洗,該說是源賴光這混賬活該還是活該?一陣風(fēng)卷過,鬼切看著那被風(fēng)卷走的茅草陷入了沉默。
“這豬圈吧?”鬼切終于忍不住道,他這輩子哪里住過這么破敗的屋子?想當(dāng)年在源氏,他是地位僅次于家主的源氏重寶,他的工作就是家主的貼身侍從,只需要對源賴光一人負(fù)責(zé),而其他的奴役仆婦家臣都對自己畢恭畢敬。自己所居之處乃是源賴光寢殿內(nèi)的刀室,每日都有人打掃確保源氏重寶居住舒適。
等后來源賴光死了,他又在源氏呆了些年頭。源氏上下更是把自己奉作守護(hù)神,更是將原來源賴光所居寢殿空了出來讓自己獨居,出行飲食,皆有專人伺候,逢年過節(jié),還有專門為自己安排的祭祀舞樂和供奉。等著自己發(fā)現(xiàn)源賴光真的不是假死,是真的拋下自己不會再回來時,他選擇在一個春日明媚的午后離開的源氏開始百余年的游蕩。
可無論再如何游蕩,他的待遇永遠(yuǎn)是不差的。源氏衰落后,他的本體刀無論落入誰手都會被虔誠供奉享受香火,而當(dāng)他游蕩山林回了妖怪們的聚集地丹波大江山,大度豪邁的鬼王酒吞童子與他的摯友鬼將茨木童子總是會盛情的接待他。昔年舊怨于妖怪而言不過杯酒釋恩仇,他是這般強(qiáng)大的妖怪,而鬼王鬼將又喜歡與強(qiáng)者交往,故而大江山鐵宮殿內(nèi)總有他的居所。只要他回去,就是美酒饗宴接待,鬼子妖女前呼后擁。
反觀這個茅草屋,真是破敗的連當(dāng)年自己與源賴光共養(yǎng)的那只赤雪犬的狗窩也不如。鬼切不忍再看,拉著面上窘迫的源賴光進(jìn)了屋,他以妖火點開屋中油燈,才看見里面就一張床,屋子里沒什么擺設(shè),取暖全靠在屋子中間挖了個坑,里頭還有些殘余的灰渣。
“這也太破了……這地方你是怎么住下來的?”鬼切嫌棄的轉(zhuǎn)了幾圈,卻下意識的去床邊把那床陳舊的棉被拾掇起來抖了抖給源賴光鋪好:“連個浴室都沒有,你難道洗澡要去河里么?真是毫無廉恥教養(yǎng)之心……”鬼切說著卻是戛然而止,他抬眼看向站在門口局促不安的源賴光不禁心頭一窒。
源賴光這輩子,怎么就成這樣了呢?他這一世的十五歲,細(xì)細(xì)一看,他比之前世的十五歲矮了不少單薄不少,肯定是吃了上頓沒下頓餓的。
思至此處,鬼切嘆了口氣,將源賴光領(lǐng)回屋內(nèi)把門關(guān)上。外頭風(fēng)雪又開始下了,雪粒子打在茅草上發(fā)出噼啪的爆裂聲。鬼切借著那一點油燈的火光托著腮打量著源賴光,半晌后道:“你想不想跟我走?我們?nèi)コ抢镒〈蠓孔?,每天都吃好吃的……或者你跟我回大江山,妖怪們雖然長得奇形怪狀的點,但品性都挺不錯的,現(xiàn)在酒吞管他們管的挺好,連鬼女紅葉都不吃人了?!?p> 這個提議無疑是及其誘人的,源賴光聞言眸光閃動些許,可卻在看向鬼切那雙與自己相近的赤瞳時遲疑道:“你有大房子嗎?”
“……”鬼切嘶了一聲,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這輩子都在享受別人供奉白吃白喝,細(xì)想起來,真正屬于自己的房產(chǎn)金錢是分文沒有。他突然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如果他要把源賴光帶回大江山,未免有點太不知禮數(shù),畢竟源賴光上輩子主持的那一場大江山退治,殺了多少妖子鬼女。他把他弄回去,就算酒吞茨木心胸大度沒有意見,可其他妖怪呢?他自己是失去記憶故而才對大江山同族兵刃相向,妖怪們念在自己是受源賴光欺騙才原諒自己……但真要把這個罪魁禍?zhǔn)讕Щ厝?,鬼切覺得實為不妥。
“我突然覺得這個茅草屋挺好的,冬涼夏熱四面通風(fēng)采光也好?!惫砬兴拿娲蛄苛艘幌挛葑樱X得這大概就是山林間自由妖精的標(biāo)配住所,于是尬笑道:“你自己蓋的嗎?手挺巧的?!?p> “噗。”源賴光終于繃不住笑出了聲兒,鬼切聽得笑聲頓時面紅耳赤,心道源賴光這混賬肯定是在笑自己虛度幾百年,連點賺錢的本事也沒學(xué)會??蛇€沒等鬼切炸毛發(fā)作,源賴光卻是笑道:“你不是說你曾經(jīng)是我的刀么?哪兒有刀反過來供奉主人的。我會好好跟你學(xué)刀,等我成了武士,功成名就了,就把你接回去。”
鬼切沒想到源賴光的思想覺悟這么高,他怔怔的看了源賴光半晌,突然把頭埋到胳膊肘里——這太丟鬼了,都是幾百年的老妖怪了,怎么會被一個十幾歲的源賴光說出將來功成名就接你回去供奉的話給感動到?真是幾百年都白活了,他看著源賴光笑意盎然的臉,突然覺得或許自從源賴光死了之后,自己都在白活。
“還是個小屁孩,沒睡就開始說夢話……你這小身板子還武士,等明天我出去給你弄點肉弄把刀回來,你這個雞仔胳膊,提得動刀嗎?”鬼切哼哼兩聲,拎雞仔似的拎著源賴光后領(lǐng)子把他丟到床上:“快點睡覺,睡醒了自己去洗澡,一身都是血跟泥好臟啊。我以前殺完人回來,你都親自給我上油擦粉的……不行,過段時日我得去把我的本體拿回來,還得去買點油,住在這屋子里更得好好保養(yǎng),萬一銹了就麻煩了?!?p> 鬼切一面說著,一面習(xí)慣性的抱著刀坐到源賴光的床尾蜷身半坐。源賴光不明所以的看著他坐在自己身邊縮起來的模樣,頗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這里只有一張床?!?p> “一張床怎么了?”鬼切不明所以的看著源賴光,大大的眼睛里充滿大大的疑惑:“以前你率軍出征的時候,我也這么跟你一起睡啊。軍帳里就一張床,我作為將軍的隨侍,自然是要徹夜守護(hù)將軍安危的。”
源賴光聞言心頭一軟,他忽然覺得眼睛一陣酸脹,像是進(jìn)了沙子似的。由于今夜變故太多,躺在床上的源賴光只覺困意陡生,神思恍惚之間,他恍然看見了如浮世繪一般的連綿畫卷——萬軍陣前,俊秀的少年站在英武的將軍身后持刀而立。暖春庭下,閑池荷畔,白衣大將與白衣少年持劍對練,一場酣暢比武過后,二人笑著對坐飲酒,絮絮的說著繁盛平安的風(fēng)貌逸聞,將軍喜歡給少年講東方唐國的故事,從勇烈無匹的貞觀凌煙二十四臣講到綺麗纏綿的楊妃明皇恨別馬嵬坡。
剎那間,曉夢飛光盡入夢中。夢里夢中的間隙,源賴光看見那十年歲月片段歷歷,有春水之畔,共賞庭外白槿映桃花;有并轡而歸時,薄霧青山櫻盛連綿如云;有秋涼玉簟,女眷緩行迤邐轉(zhuǎn)廊而過的華美十二單,有驟雨煙波,白衣公子撐得八十四骨紫竹傘緩步而來,粼波瀲滟下,霽月光風(fēng),當(dāng)?shù)檬秋L(fēng)月琳瑯,眼底情濃,愛恨匆匆。
“快些睡吧,我在你身邊?!被杌璩脸林?,源賴光忽然聽到身邊惡鬼柔聲開口,他忽然覺著無比安心,旋即沉入無邊黑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