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令人不安的悸動
我走進一座寬闊的墳場,密集的墳丘讓地表起伏不平。
棺材都敞開著,里面有烈焰燃燒,傳來悲鳴之聲。
走在林立的墓碑間,我想,也許有我認識的人或者曾經(jīng)認識的人,正在備受煎熬。
——《但丁神曲》地獄第六層
是役,一切重歸于寧靜。
林安南在反坦克陣地上進行著檢查工作,一門19—K反坦克炮在剛剛的戰(zhàn)斗中被端掉了,剩下的反坦克炮都能維持正常使用。
葉戈爾正在指揮傷員運輸后方工作,一些馬匹被分配出來通過牽拉木板車來運送傷員,他和衛(wèi)生員一起把傷員們逐個抬到牽了雙輪木板車上,讓受了輕傷的戰(zhàn)士驅(qū)使馬兒帶傷兵們離開火線,前往后方的野戰(zhàn)醫(yī)院。
葉戈爾奔波于幾輛木板車之間,親自握著木板上傷員的手,有些傷員已經(jīng)昏了過去,但他依然不停地鼓勵著每個人:
“同志,你做的很好了,你現(xiàn)在安心養(yǎng)傷就好,感謝你為偉大祖國做出的貢獻。你做的很好了,你盡職了,你是一名光榮的軍人,我們很快就會回去找你的,一定要堅持住,好好活下去。等著我給你們寫勛章介紹信,我會給你的媽媽寫表揚信,告訴她你在前線非常英勇......”
他追隨著運輸傷員的馬車越走越遠,就像神父為每個人作著祈禱一般,一直在對著傷員念叨“忍住病痛,堅持到后方醫(yī)院就能得到救治了”這類話語。當(dāng)這名率真的年輕政委扶著最后一輛雙輪木板車離開以后,他摘下了自己的檐帽,對著遠去的人影揮舞著,載著傷員的馬拉木板車愈行愈遠,直至消失在山坡邊緣。
林安南佇立在陣地上看著葉戈爾的背影,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沒有想到他會用這種方式來見證衛(wèi)國戰(zhàn)爭,也沒有想過戰(zhàn)爭是這樣令人倍感麻木和痛苦。
站在后來者的角度開上帝視角,事實上也改變不了什么,什么也沒改變。
誰又會寫出他們的故事呢?大的戰(zhàn)役又由各類小小的戰(zhàn)事組成,那些戰(zhàn)爭中充當(dāng)分母的人們,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留下他們的名字。
歷史的長河洗刷著每一個軍人的命運,他們在地圖上連一個小小的點都無法擁有,時代流入了他們的體內(nèi),一起化作了塵土。
謝爾蓋耶維奇來到林安南的面前,他的棕色胡子隨著口里嚼著的干糧抖動了起來,在咽下了嘴里的干糧后,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木盒,再從里面抽出一根皺皺巴巴的卷煙,掏出火柴點著了卷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開始吞云吐霧。
他甩滅了火柴,然后拍了拍林安南的肩膀說道:
“現(xiàn)在可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小妮子?!?p> 林安南擺弄著船形帽問道:
“團長同志,剛剛你去指揮所了吧,上面什么命令?”
謝爾蓋耶維奇苦笑著聳聳肩:
“還能有什么命令,讓我們堅守陣地,說會有預(yù)備隊前來增援?!?p> 預(yù)備隊?如果林安南沒有從那個世界過來,他就信了。
哪有什么預(yù)備隊,整個前線爛成了臭泥,斯摩棱斯克一帶的蘇軍正在拼了命向東逃散,在和死神的賽跑中盡力跑出德軍逐漸成形的包圍圈,要有預(yù)備隊也早就送給葉利尼亞東線負責(zé)反擊的友軍部隊了,哪輪得到他們?
“好了,別廢話了,趕快回陣地吧,我們還得給德國人開第二次歡迎會呢?!?p> 謝爾蓋耶維奇看出了林安南的不滿,他拍拍屁股上的灰,轉(zhuǎn)身往陣地方向走去。
林安南抬頭看了看表,現(xiàn)在是下午3:00整,德國人要進攻應(yīng)該差不多就是最后的時機了,因為按照歷史走向,從明天開始德國人就開始撤退了。
葉利尼亞包圍圈南部3:30PM
“炮擊!隱蔽!隱蔽!”
林安南正在反坦克陣地上指示炮兵連連長帕維爾注意左側(cè)空隙地帶的時候,從遠方傳來了維克多的呼號聲,林安南還沒來得及搞清楚炮彈飛馳而來的方向,在他的前面便拔起了數(shù)米高的沖擊波。
他立刻和帕維爾匍匐在地,兩人并沒有完全貼在地面上,而是把胸口和地面隔開了一定距離,避免因為爆炸的沖擊波震壞內(nèi)臟。
帕維爾連長對著陣地上驚慌的士兵們高呼道:
“退回防炮洞!退回防炮洞!”
林安南一把拽起了他,兩人連滾帶爬地越進了戰(zhàn)壕,像兩條蜥蜴一樣迅速地往防炮洞里鉆。德國人通過上一次的進攻摸到了蘇軍的反坦克炮陣地位置,這也是德軍必須優(yōu)先除掉的目標。這次火炮的轟擊更加精準和密集,轟炸相比前一次顯得又急又快,炮彈高頻地落在他們的頭上。
陣地上一個還沒來得及跳下戰(zhàn)壕的士兵被炸得騰空而起,冒著白煙的殘破軀體從天上重重摔下。陣地的空氣里爆燃出了一陣陣璀璨的火花,猶如打擊樂的鼓點一般在每個人顫抖的心中綻放。
唯獨這次林安南卻沒有從心中感受到一絲恐懼,他已經(jīng)麻木了,或者說林安南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世界殘酷的現(xiàn)實——隨時都會死,死神的鐮刀用眾生平等的頻率搜刮著這片大地上的生命。
神明們把“生命都是平等的”刻入人類的文明里,而這句話在戰(zhàn)場上更加富有說服力,當(dāng)這句話脫離和平歲月而掉入漫天戰(zhàn)火之中的時候,那場景就如同圣經(jīng)落在了血肉橫飛的屠宰場里。
天上的神明們脫下了臉上慈愛的面具,露出了猙獰的面孔歡快地飛向地上捕食著忠實的信徒,他們一邊吞噬著哀嚎的靈魂一邊高呼道:
“平等!平等!”
“世界一切皆平等,世間一切歷史皆為汝等同室操戈的縮影!”
“汝等選擇了自我的宿命,汝等決定了互相的命運,用戰(zhàn)爭來凈化自身的罪惡,此皆為汝等自愿所食惡魔之果!”
炮擊聲逐漸平息,大地上滾燙的熱土冒出了一縷縷白煙,圣人們的飯前甜點結(jié)束了。
林安南從防炮洞里慢慢爬出來,他先是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灰,然后扶著胸墻在交通壕拐來拐去,他跑到了一側(cè)鋪著偽裝網(wǎng)的戰(zhàn)壕位置,在這個地方剛剛被德軍炮火命中了,戰(zhàn)壕里倒著兩個士兵的尸體。
他把一個靠著墻的士兵尸體扒開來,然后從戰(zhàn)壕底下的一個小洞里掏出了有線電話,他拿起話筒快速地轉(zhuǎn)起了搖把,擦了擦嘴等待著話筒中的回音,不一會那邊就傳來了葉戈爾的聲音:
“喂!你們那邊怎么樣?”
林安南對著身后的帕維爾招招手,帕維爾壓低著身姿跑了過來,林安南把話筒讓給了他。
帕維爾接過話筒聽到了葉戈爾的問題后,他放下話筒爬到了戰(zhàn)壕上方,拿起了望遠鏡檢查了對面的反坦克炮陣地,在確認情況后便扶著邊跳下了戰(zhàn)壕,他接起話筒答道:
“政委同志,有一門37毫米炮被摧毀了,陣地工事也受到了嚴重沖擊......是的,我們現(xiàn)在立刻修筑陣地?!?p> 帕維爾放下了電話,嘆了口氣和林安南說道:
“米哈伊爾同志,情況極其不樂觀,我們趕快回陣地吧?!?p> 他們把電話放了回去,然后沖向了反坦克陣地——整個反坦克炮陣地被炸的稀巴爛,所幸大多數(shù)反坦克炮保存完好,其中一門19—K型45mm反坦克炮被炸掉了半邊護盾,但是觀瞄裝置和發(fā)射裝置都沒有問題。
林安南也趕到了被炸毀的反坦克炮位置,看到整個反坦克炮被炸回了零件狀態(tài),這門反坦克炮被炮彈硬生生從中間撕裂開來,而三個士兵倒在了離反坦克炮不遠的陣地上沿,背上都插著彈片。
這次德軍的炮火來襲極其密集而迅猛,導(dǎo)致很多士兵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整個防線的人員損失十分慘重,一個士兵跑到正在指揮搶修陣地的帕維爾面前喊道:
“連長同志,有一門45mm反坦克炮的炮手陣亡了,那邊現(xiàn)在沒有炮手了?!?p> 林安南對著士兵和帕維爾點點頭說:
“我去吧,我是坦克的炮手,我知道怎么用觀測儀?!?p> 這時候前方步兵陣地上冒出了頭的謝爾蓋耶維奇對著后面喊道:
“德國人上來了!炮兵同志們各就各位!”
他們一行人趕忙往自己負責(zé)的反坦克陣地上奔去,而林安南和其余二人架起了那門沒了炮手的反坦克炮,瞄準了前方。
林安南左手扶著反坦克炮的炮盾邊緣半蹲下來找好了位置,立刻就用雙手操縱起了瞄準機,他讓卡尺對準中央陣地前方,在射擊諸元調(diào)整完畢后,他拿起了望遠鏡開始觀察前方。
德國人再次從地平線上出現(xiàn)了,但是這次的進攻方式卻截然不同,6輛坦克依次進入了林安南的眼簾,萬萬沒想到德國人在上一次進攻后損失了三輛坦克,竟然又得到了補充,一臺四號坦克加入了攻擊序列。
這一次德軍坦克呈相對密集的陣型向前突進著,步兵們都躲在了坦克的背后,這種陣型就表明德國人已經(jīng)決定直接強攻了——利用坦克快速的挺進戰(zhàn)術(shù)插進蘇軍的步兵陣地,達到速戰(zhàn)速決的目的。
林安南用望遠鏡觀測著對面德國坦克的距離,帕維爾跑到林安南的陣地上說道:
“米哈伊爾同志,你負責(zé)左起第二輛坦克的,等我命令開炮?!?p> 林安南點點頭,他用望遠鏡看向自己的目標:那是一輛四號坦克,正以極高的速度往前推進著。
看來德國人已經(jīng)不顧一切急著想解決問題了——要么就功虧一簣的北上從防線的漏洞里鉆出去。要么就在這里徹底擊垮蘇軍,攻克南部防守據(jù)點,伺機反攻,留給德國人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800米!”
林安南拿著望遠鏡觀測了距離,然后提醒著一旁的裝填手:
“600米!”
總感覺對面的德軍......有哪些地方不對......
“400米!”
不對!一定是哪里不對!一種不好的預(yù)感強烈地包圍著林安南,他感覺一定有哪里不對勁!
林安南的不安感不停地提醒著他:
到底是哪里不對!到底是哪里不對呢,快告訴我,快告訴我!
那股強烈的不安感撕扯著林安南的心臟,那種感覺如同黑色的幽靈散發(fā)出濃郁的死亡氣息,他在一片寂靜中甚至聽到了自己心臟跳動的“咚咚”聲。
望遠鏡里的德軍突然停了下來,這個時候,林安南看到了坦克后面一名德國士兵的制服。
準確地說,是看到了敵軍士兵領(lǐng)章上“SS”的字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