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時分,悅來客棧早已關(guān)門打烊。只剩下房檐邊懸掛的幾個暗淡燈籠,還在夜風(fēng)之中沒精打采地搖晃著。
皎潔月光透過窗戶紙鉆進屋內(nèi),把這簡陋的房間照得頗為亮堂。
易行之躺在床上,呼吸平穩(wěn),似乎睡夢正酣。
房頂此時卻傳來一陣輕微的“沙沙”異響,那是鞋底走過瓦片所發(fā)出的聲音。
易行之倏然睜開雙眼,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他反手撓了撓后背,仿佛還有些睡意朦朧,打著哈欠看向了窗戶。
屋頂響動漸止。
明亮月光之下,窗戶紙上卻赫然映出一個清晰人影。
隨即“吱呀”一聲輕響,窗戶被人掀開,來人一身夜行衣,扒著窗沿動作靈巧地躍了進來。
那個黑巾蒙面、賊頭賊腦的家伙翻身進了屋,抬頭便望見床上坐了個人正直勾勾盯著他,屬實嚇了一大跳:“你是誰?!”
“這話不是應(yīng)該由我來問么?”易行之瞪大了眼睛。
那人慌忙擺手道:“對不起,我不是來偷東西的!”
“那你來做什么?”易行之饒有興致的看著這位不速之客,“打劫的?”
來人卻是有些生氣:“呸!盜亦有道。明搶這種粗鄙之事吾輩不屑去做?!?p> 易行之差點笑出聲:“嚯嚯,哪里來的笨賊?!?p> “我真不是小偷?!蹦敲擅嫒诵奶摰仄沉艘仔兄谎?。易行之卻只是盤起雙腿,坐在床上一個勁地摳著腳丫子。
“好吧,我就是……”
“那倒是奇哉怪也。你跑到這窮鄉(xiāng)僻壤里來,能偷到些什么東西?”易行之摸著下巴,似乎對這人十分感興趣。
“這不是最近崇劍門辦論劍大會嗎,我就跑過來渾水摸魚了。那些名門大派的弟子身家可豐厚著呢......”
“別鬧了。就你這熊樣,還能渾水摸魚?”
“你別瞧不起人!我可是摘星門弟子。梁上君子這門手藝,摘星門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今晚只不過是個意外罷了,誰知道你大半夜的不睡覺……”
“你說你是摘星門的人?司徒追命你可認識?”
蒙面人昂首挺胸,似乎有些得意:“盜圣是我?guī)煾福谙抡撬先思业挠H傳弟子?!?p> “原來閣下竟是司徒盜圣的傳人,失敬失敬?!币仔兄坪跤牣惙浅#s忙站起身拱手朝他行了一禮。
蒙面人把頭一揚,嘴巴里“哼哼”兩聲,一副頗為受用的模樣。
“好吧。那么這位盜圣傳人。你是想現(xiàn)在就去衙門,還是等明天官府開了門再去?”
蒙面人驚了:“你知道我是盜圣傳人,還要送我去衙門?!”
易行之面露疑惑:“盜圣傳人又怎么了?不也是偷東西的?”
“你……這……”蒙面人被這話嗆住,一時間竟是難以反駁,隨即惱羞成怒道,“反正我不會去衙門!”
“那可由不得你。”
“別說大話了。莫要以為我看不出來,你身上完全沒有內(nèi)力,怎么可能打得贏我?”
易行之順手抄起了桌子上的折扇:“你大可以來試試?!?p> 看到易行之那折扇慢搖,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蒙面人心里不由有些發(fā)怵。
這人看上去的確沒有武功啊,自己到底在怕什么?普通人的話,一根指頭不就撂翻了?
當(dāng)下蒙面人全身內(nèi)力一提,準(zhǔn)備先試試眼前之人的深淺。
他左腳前踏一步,微微躬身,整個人便如同一根緊繃的弓弦般,蓄勢待發(fā)。
易行之卻是津津有味味地看著蒙面人的動作,輕聲笑道:“追云步法的第一步,練得不錯?!?p> “你認識追云步?!”蒙面人慌了。
“唔。不僅認識,而且還挺熟的......”
追云步法乃是司徒追命的成名輕功,煉至頂尖便有一葦渡江,踏雪無痕之能,身法更是翩若驚鴻,變幻莫測。
這第一步乃是重中之重,此后諸般變化都由這一步延伸而出。是以一步踏錯步步踏錯,光是這一步蒙面人便苦練了三個寒暑有余,方才小有成效。
師父還曾經(jīng)對他講過,這追云步法乃是武林中最上乘的輕功之一,難學(xué)難精。如今天下間會用的不過十人,認識追云步的亦是少之又少,由此與人交戰(zhàn)之時便可占盡便宜,實在打不過了就跑,少有人能留住他。
但是這套步法今日剛使出來,便被人一語道破……
“既然認出了我這摘星門的絕學(xué),你還覺得你能留下我嗎?”
“若要讓你走不出這間屋子。不說萬無一失,至少還是十拿九穩(wěn)的?!?p> “……這倆詞有區(qū)別嗎?!”
“廢話忒多,到底打不打了?。俊?p> “……”
虛張聲勢么?蒙面人咬了咬牙,仍舊決定先打了再說。
心下一橫,他運起步法,身形立刻化作幾道模糊殘影,在這窄小的房間里輾轉(zhuǎn)騰挪起來。
易行之卻只是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搖著扇子,還有空不住東張西望:“怎么了?一直晃來晃去干嘛?還不出手么?”
這還出個毛的手啊......蒙面人都快哭出來了。
他駭然發(fā)現(xiàn),無論自己身形如何迅捷,縱使把追云步法施展至極限,整個人已化身為一縷輕煙,可易行之一雙眼睛卻依然能夠緊緊盯住他的位置,甚至偶爾還會看向他下一步將要踏入的地方。
仿佛這追云步法的所有變化,已盡數(shù)被他猜透了一般。
這人似乎是真認識追云步啊......
圍著易行之繞了老半天,蒙面人蓄勢已久的那一式殺招,在易行之平靜目光的注視下,竟然根本找不到機會使出來。
如此這般僵持了一陣,蒙面人那令人眼花繚亂的身形卻是猛然停頓下來,而后便有些垂頭喪氣地定定站住了。
“你贏了。我好像真的打不過你……”蒙面人垂首沉吟一番,最終選擇了好漢不吃眼前虧。
放下折扇坐到桌前,易行之拍手笑道:“這不就對了,打打殺殺的多不好。至于到底去不去官府,咱們可以再商量商量嘛?!?p> “那你想讓我做什么?”蒙面人聽出了他話里的意味。
“摘星門素以消息靈通著稱,故而我要你去幫我查一個人?!?p> “誰?”
“唐子衣。”
“唐子衣?唐門大師兄?!”蒙面人急得直跳腳,“惹他干嘛?那可是未來的唐門掌門!三個,不,五個我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對手??!”
“笨蛋,我又不是讓你去和他打架。我只是要你打探清楚,他這一年時間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事?!?p> “那問題倒是不大?!泵擅嫒碎L舒一口氣,“不過你查這些干啥?”
易行之手指輕敲桌面,淡淡道:“也沒什么。只不過最近碰到了一個人,讓我有些在意罷了。你打聽清楚之后告訴我,我就當(dāng)今晚沒見過你,官府自然也不用去了?!?p> “行吧,我答應(yīng)你?!泵擅嫒寺柫寺柤?,“誰讓我授人以柄呢?!?p> “不過待我放了你之后,你不會就此遠走高飛,渺無音訊吧?”
蒙面人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把面巾一扯大聲喊道:“大丈夫行走天地間,俯仰皆無愧于心!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在下活了整整二十年,還從未食言而肥過。今日我羅俊杰對天發(fā)誓,如若我……”
易行之瞧著那人生得跟猴兒一樣的臉蛋,眼皮直跳。
這長相猥瑣的蟊賊無論怎么看也和大丈夫君子之類的扯不到一塊去,特別是俊杰這個名字,與真容更是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不過易行之還是出聲打斷了面前那正在發(fā)毒誓的羅俊杰:“好了俊杰,可以了俊杰,我相信你,別再發(fā)誓了。你若是真的被雷劈死在這里,我怕不好向仵作解釋……”
“哼!這次定要讓你看看摘星門的手段,查個人還不簡單?最近落霞城里三教九流接踵而至,其中摘星門的朋友可不少。三天,最多三天時間,我就能把唐子衣上茅廁時愛看什么書都弄清楚?!?p> “厲害厲害,佩服佩服?!币仔兄扌Σ坏?,“論劍大會期間我都會待在崇劍門內(nèi),你查清楚了就來找我。崇劍門你能進來吧?據(jù)我所知,像摘星門這樣的左道奇門,似乎并不能收到論劍大會的請?zhí)?。?p> 羅俊杰挺胸傲然道:“天下之大,摘星門人,皆可去得?!?p> “如此甚好。在下姓易名行之,這些天就在崇劍門里恭候閣下的好消息。”
羅俊杰拍著胸脯保證:“你等著瞧好了?!?p> “盡量不要驚動唐門的人,被發(fā)現(xiàn)了也別說是我讓你查的?!?p> “江湖規(guī)矩嘛,我懂的?!绷_俊杰撇了撇嘴,忽而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事,眉頭一擰道,“不過說來是有些奇怪,自從一年前唐子衣在朔州月牙泉斬了無色邪僧之后,江湖上仿佛就再沒聽到過他的消息了。嘶……像他這樣高調(diào)的人,做了芝麻大點的事都恨不得昭告天下,不應(yīng)該沉寂如此之久啊?”
“是罷,你也感覺到奇怪了。那你還在等什么?趕緊去查?!?p> “告辭。崇劍門見。”羅俊杰抱拳一禮,一個漂亮的扭身從窗戶翻了出去。
寒風(fēng)吹進,屋內(nèi)有些涼意,易行之打了個好大的哈欠,起身走過去關(guān)緊了窗戶。
這個笨賊,不愧是那司徒老小子的徒弟,真是一點禮儀都不懂——連隨手關(guān)門這種常識都不知道。
回身上床,鉆進了還帶有些許余溫的被窩里,易行之卻有些輾轉(zhuǎn)反側(cè)。
司徒追命。
那個當(dāng)年常來煙雨山莊和父親把酒言歡,暢談?wù)薜牟涣b狂客;那個傳授自己輕功,卻翻臉大怒不許自己叫他師父的挺拔背影;那個曾在自己面前豪言絕不收徒,因為徒弟唯一作用就是養(yǎng)老的瀟灑盜圣。
如今,竟然也有了徒弟么?
他服老了嗎?
那個帥得不像話的男人,終究也抵不過歲月的侵蝕嗎?
那一身令人驚嘆的本領(lǐng),難道已經(jīng)到了要留給后人的時候嗎?
易行之愣愣看著屋頂,感覺心頭似有些東西堵在那里,很不痛快。
彼時無邊倦意襲來,易行之不知不覺沉入了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