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合宜之人

　　鄭氏見他低著頭，露出下巴與耳廓處青青紫紫的淤腫，另還有脖子上的擦痕，全是新傷，心中一軟，解釋道：“你好歹有個娘，她一家只剩她一個了?！?p>　　謝處耘聽得愣住，只直直看著鄭氏。

　　沒有同沈念禾通過氣，鄭氏也不好直說她身份，便支吾道：“你沈妹妹父母俱不是尋常人，當(dāng)年多虧他二人照拂，你裴六伯才得以來宣縣偏安為官，滴水尚要涌泉以報(bào)，更何況從前實(shí)在是恩重如山。”

　　“再一說，我十分喜歡她為人性情，正想說與你三哥為妻，將來果真做了你嫂子，便是看在繼安面上，也不能如此態(tài)度——你莫要拿冷眼看她，好好處一處，這樣好的姑娘，你定是會喜歡的?！?p>　　謝處耘對沈念禾多有嫌棄，鄭氏哪里會看不出來，只這一個自小同裴繼安一齊長大，對她而言其實(shí)早是一家人，是以苦口婆心，欲要說服。

　　她想得倒是挺美，卻不知自己此舉全然火上澆油。

　　謝處耘聽得前頭，本來已經(jīng)表情微動，可等那鄭氏講到“正想要說與你三哥為妻”，卻遽然色變，氣道：“嬸娘，你莫不是瘋了罷！”

　　他不待鄭氏駁斥，急急道：“你若看那沈家的可憐，留她吃住也好，便是收她做個義女也罷，將來給尋個門當(dāng)戶對的，這才是真正報(bào)恩，怎能把三哥搭進(jìn)去！”

　　復(fù)又咬牙道：“三哥這樣的品貌，若不是個絕色佳人，如何堪配！虧我當(dāng)日還信了她的鬼話，說什么只在此處暫住，絕不敢高攀，原來全是唬人的?！?p>　　“她自知討不到三哥喜歡，就來討嬸娘歡心，居然膽敢行此厚顏無恥之舉，實(shí)在忒奸猾了！嬸娘，你與三哥萬不可上了她的大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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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了大當(dāng)?shù)呐崂^安，此時此刻卻是面色微沉，正同那一個厚顏無恥之人說話。

　　“……翔慶畢竟千里之遙，即便戰(zhàn)情有所反復(fù)，也未必能立時得到消息，況且只要一日未能得見尸首，就一日不可輕信?！彼恼Z氣斬釘截鐵，并無半點(diǎn)左右飄忽，“我已是托人留意，若是這一陣宣州城中誰人要入京辦差，便可請他代為打探?！?p>　　“京城畢竟不比宣縣地遠(yuǎn)，又是天子腳下，乃消息匯聚之地……”

　　沈念禾坐在對面，聽他還待要再說，卻是出聲打斷道：“三哥……”

　　裴繼安頓了頓，抬頭看她。

　　沈念禾道：“爹爹既是分派人送我來到此地，想是自知必死，若能得活，又怎會不遣人再來接我？”

　　她輕聲道：“我娘說過，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而今沈家只剩我一人而已，保安軍中兵士拼死將我送得出來，我絕不會自輕自薄，更不會行那等蠢事，你與嬸嬸不必憂心?！?p>　　“晚間那許多話，我已是忘得干凈，雖說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卻也講究情投意合。”

　　“三哥只當(dāng)我是妹妹，我又何嘗不是把三哥看做兄長，將來若是有那緣分，妹妹當(dāng)真得遇合宜之人，還盼能有兄長將我風(fēng)光大嫁，為我在背后撐腰。”

　　她說到此處，已是站起身來，微微一笑，道：“我既是沈家的女兒，又豈會只能享富貴，不能甘貧苦？三哥莫要太看輕我了?！?p>　　沈念禾這一番話渾然出于本心，她自己并不覺得，可在旁人聽來，卻是字字有骨，聲聲有氣，尤其此時挺背直腰，便如一根早發(fā)的細(xì)竹，縱然再如何纖弱，也能攥土自立。

　　裴繼安一時看得怔住，半晌才回過神來，雖是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站起身來，道：“我懂了?！?p>　　沈念禾終于將此事說開，心中落下了一塊大石，連忙把桌上東西收拾妥當(dāng)，又朝裴繼安告聲退，自捧著托盤便往外頭廚房而去。

　　她白日間同鄭氏出去走了一天，晚上又因沈輕云之事大哭了一頓，本來就病體初愈，此時已經(jīng)有些疲憊，洗漱之后，早早便上床歇息了。

　　卻說另一頭，裴繼安收拾妥當(dāng)回得房中，本要提筆作文，然則那筆落在紙上許久，卻是仍舊只有寥寥幾字，索性把筆撂了，默默坐著。

　　他這一處不說話也不動作，一旁坐在榻上的憋了半日的謝處耘便再忍不住，出聲叫道：“三哥！三哥？”

　　裴繼安這才回過神來，轉(zhuǎn)頭看了過去，問道：“什么事？”

　　謝處耘猶豫了片刻，還是道：“嬸娘同我說了一樁事，我卻不能不管——你是不是同意要娶那姓沈的孤女做妻？”

　　裴繼安眉頭一皺，看著他道：“你平日里就如此說話？”

　　謝處耘被噎了一下，只得道：“我同三哥私底下才這樣說話，對著旁人，從來不是這般，也是知曉人情禮儀……”

　　裴繼安不悅地道：“你知禮是為自己而知，難道是知給別人看的？為人乃是為心，‘姓沈的’、‘孤女’，你心里就是這般想的？”

　　他的語氣十分嚴(yán)厲，聽得謝處耘委屈得心都酸了，可酸過半日，還是老老實(shí)實(shí)低頭道：“我錯了?！?p>　　裴繼安這才又問了一回，道：“什么事？”

　　謝處耘的道：“三哥，你當(dāng)真要娶那沈家姑娘？我已是聽嬸娘說了，她家中并無父母兄弟，只有孤身一人——我不是看不起她，也不是嫌她丑，只你辛辛苦苦這許多年，也不過在縣衙里頭做吏，不靠科舉又想要得官，哪里有那樣簡單。”

　　“憑你之才，縣中誰人不知，倒不如等一等，待得有了機(jī)緣，再說一門好親，屆時郎才女貌，若能得那岳家助你一臂之力，豈不比現(xiàn)在強(qiáng)上許多？也不白得他的好，難道你有了出身，竟不會提攜妻族？”

　　他越說越來勁，只覺得自己果真很有道理，然而說著說著，只聽屋子里單有自己的聲音，裴繼安竟是毫無反應(yīng)，回頭一想方才所言，心中登時咯噔一下，抬頭一看，果然對面那人已是滿臉怒容。

　　裴繼安皺眉道：“你去那州學(xué)數(shù)月，整日都在做些什么？好東西沒有學(xué)會，倒是學(xué)來了這等旁門左道的路數(shù)，還有臉來我面前說，是來找打嗎？”

　　謝處耘接連出得昏招，實(shí)在后悔不迭，哪里還敢說話，只好老實(shí)低頭認(rèn)錯。

　　他嘴里一面檢討，心中卻是一面把那沈念禾拖得出來罵了又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