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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韶華

第五十三章

灰色韶華 冷恢 3194 2019-12-03 15:43:14

  父親坐在實驗室里,他緊皺著眉頭,眼睛緊盯著面前這個實驗臺。父親身上的白大褂已有些黃了,在狹窄低矮的實驗室里,他仍是顯得一塵不染。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父親身上的衣服就都是文姨洗了。文姨仔細(xì)地將它們分開、洗好、晾干,有些衣服文姨還會熨燙。

  我時??匆娢囊陶驹谀菑埰婆f腐損,散發(fā)出木材霉味的方桌前,彎腰熨燙父親的衣服。父親沒幾件衣服,所以文姨熨燙的時間總不是很長。但她熨得很仔細(xì),不放過一個褶皺,一點袖口領(lǐng)口。她熨完后會拿起來看看,然后才滿意地放下。要是恰巧我在后面,她會拿著衣服轉(zhuǎn)身問我“歸歸,平不平?”我總是點點頭。文姨也知道,我的目光,從來沒投到過她身前的衣服上。但她每次都會對父親說:“歸歸也說平來著?!彼f這話時很輕快,就像一只輕巧兒的鳥兒,自然地唱著平常的歌。

  “怎么?”父親心里緊張,也不自知地跟自己說起話來。怎么還不出數(shù)據(jù)?父親手里的本子已經(jīng)放好了,上面畫著一張表格。

  “啊?!备赣H吐出一口氣,數(shù)據(jù)出來了!他急忙記上,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好幾遍,才坐回椅子上,松開了緊皺的眉頭。

  “終于出來了。”父親興奮起來,他看著數(shù)據(jù),臉上現(xiàn)出巨大的活力。

  “組長,組長!”父親抓著實驗單跑到組長辦公室,急急忙忙跟組長匯報。

  “我的數(shù)據(jù)出來了,出來了?!备赣H興奮地對組長說,他抓著這張實驗單,一直對組長說,出來了,出來了。

  “什么?出來了?出來了?”組長看著沖進(jìn)來的父親,也激動地站起來。這份數(shù)據(jù)意味著什么,整個研究所的人都清楚。但是他們不知道的是,它更意味著蒼蒼大漠里的人們可以減少至少半年的研究時間,它更意味著祖國的氫彈事業(yè)有巨大突破,它更意味著中國的科研實力和綜合國力的提高。這張薄薄的紙頁,開啟的是里程碑的價值。它沒有被載入史冊,卻會隨著一陣騰空的巨云,響徹在祖國的天空。

  “覺民,覺民同志?!苯M長伸出手來,和父親鄭重地握了握手。他看到父親因為輻射而僵硬的半邊臉。他雖然不知道羅覺民之前在哪里,在做什么,但他自從見到這個沉穩(wěn)的年輕人后,就知道他不簡單,他會有一番大成就。只是,可惜的是,這成就不能說,這是永遠(yuǎn)的秘密。

  “覺民同志,你......你要理解?!苯M長解釋說。

  “我知道,我知道。一切為了國家。我沒關(guān)系,我個人沒關(guān)系?!备赣H看著組長為難的樣子,直接表態(tài)。他不在乎重來,不在乎名,不在乎獎。他要的是數(shù)據(jù),只是數(shù)據(jù)。還有這數(shù)據(jù)能不能盡快送到大漠,送到蘇梅,王若谷,和許許多多期盼著的人手中。在他們手中,這份數(shù)據(jù)會發(fā)揮更大作用。它將直接影響中國在世界科研領(lǐng)域的地位,和中國的軍事實力。

  父親興奮地走出研究所,這次他激動地忘了脫下白大褂。他興奮,激動。一路上走著,沒有任何停頓。他要把這份喜悅分享給時文影,他要第一時間告訴時文影。父親快步往回走,這根數(shù)據(jù)消散了他的一切陰霾,將他從一切痛苦憂慮中拉了出來。

  我正在臥室坐著,心里還在想李薇不去學(xué)校的原因。樓門突然被打開了。臥室沒有門,文姨買了一個布簾子掛上。布簾子被突然沖進(jìn)的狂風(fēng)掀起來,差點忽到我臉上。

  誰這么急?出什么事了?

  我想著就站起來到客廳里看。

  父親恰好沖進(jìn)來,他急急地站到文姨身后,叫了一聲“文影”。

  “怎么了?”文姨看著突然沖進(jìn)來的父親,從沒見過他這么急,這么開心。

  “我。”父親突然止住了,他臉上現(xiàn)出無比難受的神色來。他才發(fā)現(xiàn),他才想起,自己的快樂不能向任何人分享。無論痛苦還是快樂,不能向任何人分享。父親能忍住痛苦,卻忍受不來這種喜悅壓抑在心頭。父親很想像當(dāng)初一樣大喊“中國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成立了?!彼芟胂癞?dāng)初一樣大喊“成功了,成功了?!闭麄€研究所的人都跳了起來,大家喊著,跳著,震動了茫茫大漠。父親不能喊,不能跳,他看著文姨,忽而難受起來。終于是什么也沒說。

  我站在門口看著突然沖進(jìn)來又戛然而止的父親,覺得莫名其妙。

  我轉(zhuǎn)身回房間,我發(fā)現(xiàn)文姨臉上卻沒有詫異和疑問,她好像知道父親要說什么。這真是可怕的默契。

  “你很高興?!蔽囊倘允切Ω赣H說。

  “嗯?!备赣H點頭。

  “多做幾個菜吧?!蔽囊陶f。

  “嗯。”父親點頭。

  “今天下午不去上班?”文姨問。

  “嗯。去?!备赣H點頭又搖頭。

  文姨笑了,仍是不出聲。她仰頭看著父親說:“那晚上回來吃吧?!?p>  “嗯。”父親再次點頭。

  文姨看見陽光落在父親的白大褂上,不由得說道:“黃了。”

  “嗯。”父親看看衣服說:“陽光晃得?!?p>  “舊了?!蔽囊虛u頭,用手輕輕撫摸父親的衣服。

  “我走了?!备赣H說。

  “好?!蔽囊谭畔率?,臉上又恢復(fù)了一貫的樣子,輕快俏麗。

  我在屋子里聽見父親關(guān)門的聲音,心里還是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父親飛快地回來,又飛快地走了。連我都覺得不可思議,文姨為什么不感到奇怪呢?

  這天晚上我看到了一個我從沒見過的父親。他哭哭笑笑,說了很多不完整的話,好像是在表達(dá)他的開心,也好像是一些傷心的往事。他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很不完整。我聽得也是云里霧里,最后我吃完飯就下桌了。父親和文姨吃了很久,一直到下半夜,父親睡倒在桌子上。文姨一直陪著父親,她沒有怎么吃,也沒有喝酒。

  這天晚上,文姨做了四個菜,三個涼菜,一個熱菜。這張腐舊的方木桌從來沒有擺上過這么豐盛的飯菜。我看著這盤白菜燉粉條,就想即刻坐下來拿起筷子吃。但我忍住了。文姨端上飯來后,看著門口說:“怎么還不回來?”我知道她在等父親,便沒有沒接話。

  “我回來了。”父親走進(jìn)來。

  文姨和他又對上了眼神。文姨低下頭,父親也走到桌前坐了下來。父親對文姨說了一聲謝謝,而后端起酒杯。文姨對父親說:“祝賀你,為著未知的原因。祝賀你?!蔽囊踢@樣說。我正準(zhǔn)備夾菜,聽見文姨的話驚訝地看著他們。父親比往日高興了一點。臉上不是一直凝著,讓人看了很冷。父親看著文姨,端起的酒杯又放下。

  “謝謝。謝謝你,文影?!备赣H給文姨夾菜。

  “我,我......”文姨笑了一下,什么都沒說出來。

  “歸歸?!备赣H看向我。他沖我笑,應(yīng)是要跟我說什么。

  “嗯?!蔽尹c頭,示意我聽到了。

  父親一下沉默,文姨也看向我。我能感受到父親的僵滯,這就像一盆熱水潑在地上,沒有冒出熱氣反而迅速凍成冰了。父親將原本想說的話停住,頓了一頓才重新說:“最近......做物理題了嗎?”

  “沒有?!蔽一卮?。

  “要做啊,原來的樣子就很好。每天都做物理題?!备赣H說。

  “在做化學(xué)題?!蔽艺f。

  “啊,那很好。”父親說。

  “歸歸?!蔽囊探形?。

  我只得抬頭看看父親,點點頭,意思是我知道了。

  “好。”父親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喝得很急。文姨急忙伸出手去,半路轉(zhuǎn)而拿起筷子給父親夾了一筷子菜,沒有去攔父親拿起的酒瓶。這是新打的白酒,度數(shù)很高。父親卻是一杯接一杯喝下,只有倒酒時有一點停頓。我看著父親,放下筷子進(jìn)了臥室。

  父親開始跟文姨說話。他說他開心,他終于......開心。他說到一半又停住。

  父親想到大漠,想到蘇梅,想到顧歸。自己還能一醉,顧歸呢?再也傷心不了,喜悅不了,什么也不能了。他不能再哭再笑,也不能在與自己一起驗算研究了。大漠里的喜悅不屬于他,遠(yuǎn)在這里的喜悅他也再不能知道。但父親能分享的人,始終都只有他一個啊。父親哭著喝酒。父親想起自己那份數(shù)據(jù),研究所又會跳起來。父親笑著喝酒,臉紅紅的,紫紅發(fā)燙,身子也開始倒在桌子上,靠一個胳膊肘支撐。文姨坐在他旁邊,但他眼里心里,文姨都不知道。文姨知道他高興,悲痛,卻不知道他為什么高興,悲痛。

  父親看著文姨,他高興地喝酒,他又看看文姨,話到嘴邊又端起酒杯,忍住心里的感受,喝酒。今晚的父親只知道喝酒,只能喝酒。酒是悲痛,酒是興奮,酒是父親所有的發(fā)泄。父親喝不出酒味,酒全都爬上他的大腦,讓他回憶,讓他興奮。

  “覺民。”文姨碰碰父親。

  “涵?!备赣H說。

  “覺民。”文姨看著趴在桌子上的父親。已經(jīng)沒有意識了。

  只有我站在臥室門口,感受著夜?jié)u漸深下去。我看著客廳桌子前父親和文姨的背影。父親攤在桌子上,文姨眼睛深陷下去,她很累了,忙了一下午,又熬了一晚上。

  “涵。”這個字沒有引起文姨的反應(yīng)。她或許沒有聽清父親說什么。卻砸進(jìn)我心里。灰灰的,只是一個背影。像現(xiàn)在倒在桌子上的父親,像慢慢收拾餐桌的文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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