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鴛一連好久都沒有回信，歌茹都不知道她哪里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其實如鴛能有什么事情出，她那屬于三不管地帶，要說有事也就是宋先生了。宋先生家也是蘇城的大戶人家，不過母親的祖籍是上海，之前父親的生意也在上海，后來生意的中心轉到蘇州后，就全家搬來蘇州了。
他們初從上海搬來的時候，滿院子的花木。后院不知道為何，或許是疏于打理的緣故，不像前院那樣繁盛。沒兩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陽光曬著，滿眼的荒涼。一個打雜的蝦仁，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張?zhí)僖巫?，把一壺滾水澆了上去，殺臭蟲。
宋先生不愛回去，他總覺得這屋子太過于陰沉，黑沉沉的穿堂，只看見那朱漆樓梯的扶手上，一線流光，回環(huán)曲折，遠遠的上去了。宋先生躡手躡腳上了樓，覷人不見，一溜煙向他的臥室里奔去。不料那陳舊的地板吱吱格格一陣響，讓用人王媽聽見了，迎面攔住道：“少爺回來了！見過了老太太沒有？”
宋先生道：“一會下樓吃飯的時候總要見到的。”王媽不依不饒：“少爺你難得回來，好歹也得先去見一下太太”宋先生知道下樓去又要聽嘮叨，抵死不肯去。王媽越是推推搡搡，他越是挨挨蹭蹭。王媽是他母親當初陪嫁的女傭，自然比其他的女傭資格都老一些，在家里，他憎厭王媽，討厭她一副擺著老資格的模樣。一點點的微溫，更使他覺得冷的徹骨酸心。
他父親眼見著衰老了，汗衫外面罩著一件雪青軟緞小背心，他母親梳著光溜溜的發(fā)髻，盤著從不離手的琉璃珠串。他父親咳了幾聲問道：“下學了？”宋先生挑了一張離他們最遠的沙發(fā)椅上坐下，答道：“是的?！彼赣H道：“這學期教幾門課？”他略微不耐煩道：“英文歷史，還有英美散文?！彼赣H道：“一個教書匠也沒什么出息?！彼赣H安慰道：“好多士大夫之前不都是教書的么?！薄翱墒侨思医痰亩际菄鴮W，他教的是什么？”重重的嘆息。
宋先生知道這話又是談不下去了。身子向前傴僂著，一只手握著鞋帶的尖端的小鐵管，在皮鞋上輕輕刮著。他母親拿起描金小茶壺喝了一口茶，抿著嘴笑道：“你在學校里有女朋友沒有？”他父親道：“他呀，連男朋友都沒有，也配交女朋友?！薄澳氵@個年歲也應該成家了才對，”
“都沒立業(yè)呢，成什么家？”
宋先生急忙稱自己還有事情，要回房去拿書，還要準備明天學校的課程，急急地從客廳里退出來，他知道再不出來，下面就是又要取出一堆畫的不知所云的仕女圖，讓他去挑選然后去相親。他知道他的心里只有沐蕓。但是沐蕓的身份怕是不能以大太太的身份進他們家門的，想到這個他就很頭疼。
還沒等他退出來，就被一個人莽撞的撞到了，原來是他的二弟，怕是又是回來要錢的。他父親看到這個不孝子回來了，把煙槍都砸出來了。
他二弟斜看了他一眼，冷哼了一聲。他從十二三歲起就那么盼望著，以后能在他的支票簿子上隨意寫名字花錢，他甚至提早練習過了，將他的名字歪歪斜斜，急如風雨地寫在一張作廢的支票上，左一個，右一個。可是他爸爸重重地打了他一個嘴巴子，劈手將支票奪了過來搓成團，向他臉上拋去。
?為什么？因為那觸動了他爸爸暗藏著的恐懼。錢到了他手里，他會發(fā)瘋似地胡花么？這畏葸的陰沉的白癡似的孩子。他爸爸并不是有意把他訓練成這樣的一個人?，F(xiàn)在他爸爸見了他，只感到憤怒與無可奈何，私下里又有點害怕?！按蛄怂?，倒是不哭，就那么瞪大了眼睛朝人看著。見了就有氣！”他弟弟這時候，手里燒著煙，忍不住又睜大了那惶惑的眼睛，呆瞪瞪望著他父親?？傆幸惶臁菚r候，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已經(jīng)被作踐得不像人。
?宋先生隨手拖過一本教科書來，頭枕在袖子上，看了幾頁。他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那不大識字的年齡，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認，也不知道念的是什么。忽見王媽走了進來道：“少爺，讓開點。”她取下肩上搭著的桌布，鋪在桌上，桌腳上縛了帶。傳慶道：“怎么？要打牌？”
王媽道：“三缺一，打了電話去請舅老爺去了?！闭f著，又見打雜的進來換上一只一百支光的電燈泡子。他的臥室的角落里堆著一只大藤箱，里面全是破爛的書。藤箱上面橫縛著一根皮帶，他太懶了，也不去脫掉它，就把箱子蓋的一頭撬了起來，把手伸進去，一陣亂掀亂翻。他就讓兩只手夾在箱子里，被箱子蓋緊緊壓著。頭垂著，頸骨仿佛折斷了似的。藍夾袍的領子直豎著，太陽光暖烘烘地從領圈里一直曬進去，曬到頸窩里，可是他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天快黑了——已經(jīng)黑了。他一個人守在窗子跟前，他心里的天也跟著黑下去。說不出來的昏暗的哀愁……??????
宋家托了人出來說親。碧云的母親還沒有開口回答，她祖父丟下的老姨娘坐在一旁吸水煙，先格吱一笑，插嘴道：“現(xiàn)在提這件事，可太早了一點！”那媒人陪笑道：“小姐年紀也不小了——”老姨娘笑道：“我倒不是指她的年紀！蘇城宋家再強些也是個生意人家。他們少爺若是讀書發(fā)達，再傳個兩三代，再到我們這兒來提親，那還有個商量的余地?，F(xiàn)在……可太早了！”媒人見不是話，只得去回掉了宋家。宋老爺輾轉聽到了馮家的答復，這一氣非同小可，便將這事擱了下來。這家不行媒人自然還會去其他家去說媒。
宋先生知道這次怕是在劫難逃了，但是他并不關系到底會是哪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