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帝廳

　　老艾瑞克已經(jīng)在大廳里等候了許久。

　　他剛剛穿過了一整個盔甲長廊，從宴廳繞到了帝廷正門，一路小跑，大汗淋漓，終于來到了皇宮大廳。

　　結(jié)果！除了殿軍和打掃的侍女，皇帝呢？首相呢？怎么一個人都沒來！

　　大廳的四面都掛著水簾，水力轉(zhuǎn)動的扇葉將清涼的水汽吹入皇宮大廳，清涼的水汽使尚未醒酒的老艾瑞克打了個激靈。

　　饒是如此，汗液依然順著脖頸鉆進(jìn)領(lǐng)口，酒氣因為跑動而在胃中翻滾，通過喉管沖進(jìn)鼻腔，可把老艾瑞克整得夠嗆。

　　老艾瑞克感覺似乎有些冷，他的身體開始顫抖。

　　“見鬼！真是不夠意思！一個人都沒來！這簡直是太不夠意思了！”

　　老艾瑞克眼看四下空空，竟在大廳里跳起了“踢踏舞”——酒勁上頭，他氣得連續(xù)跺了好幾腳。

　　“艾瑞克大人好興致呢，這里可不是薩爾斯女孩開的異國酒館?！?p>　　大廳的大門被推開，首先就是一個令人惱怒的聲音傳了進(jìn)來。

　　陰陽怪氣的聲音讓老艾瑞克感到惡心，待看清來者后，老艾瑞克便更覺反胃到要吐出來了。

　　“嗝！我當(dāng)是誰呢！原來是赫赫有名的‘章魚爵士’啊，你也是閑著來跳舞的？”

　　老艾瑞克扭過頭，一陣“酒氣龍息”從口中狂涌而出，直把龐克拉逼得皺眉。

　　龐克拉那油亮的頭頂似乎都被熏成了酒色，他使勁掐著鼻子，“嘖……小心弄壞陛下的藏品，艾瑞克‘大人’?！?p>　　他的重音似乎在提醒老艾瑞克注意自己的身份。

　　“嗯，從陛下還是公爵時開始，我就一直追隨陛下，十余年，我的確碰碎過不少東西，例如敵人的盔甲，以及……逆臣的頭蓋骨?！卑鹂宿D(zhuǎn)過一邊，不再打算和龐克拉浪費(fèi)口舌。

　　龐克拉笑了笑，看起來絲毫沒有聽出老艾瑞克的嘲諷，“那從今往后，我的工作就拜托你協(xié)助了，艾瑞克大人。”

　　“你這話什么意思？”

　　“做你擅長做的，敲碎逆臣的頭蓋骨。”

　　老艾瑞克剛想繼續(xù)追問，只見門外一下子整齊走進(jìn)了十余個殿軍衛(wèi)士，他們的腳步聲仿佛有節(jié)奏的戰(zhàn)鼓。

　　只聽門外的宮廷總管高聲唱道：“君王駕臨！”

　　老艾瑞克和龐克拉相視一望，十分默契地朝著大門的方向一同俯身行禮。

　　通過眼角的余光，他們看到了殿軍身后守護(hù)著的那位統(tǒng)御諸王的羅斯里克皇帝瓦茨拉夫二世——他緊閉著雙唇，蓄著濃厚的黑白雙色的胡子，目光中透露出神圣的威嚴(yán)。

　　大概是因為他步入中年，所以體態(tài)有些發(fā)福，他像裝在套子里的人一樣，用厚披風(fēng)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唯一露出來的右手也是戴著皮手套，握著秘銀色的風(fēng)玫瑰權(quán)杖，雖然行動略顯遲緩，但依然能體現(xiàn)出作為君主應(yīng)有的莊嚴(yán)。

　　“你們都退下吧，讓余和艾瑞克爵士以及龐克拉爵士好好談?wù)??！?p>　　殿軍侍衛(wèi)們領(lǐng)命之后很快便列陣而退，哪曉得他們一走，皇帝立刻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軟軟癱倒在王座上。

　　如同一個快漏氣的牛膀胱那樣，他對兩人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你們誰把酒給余拿過來？”

　　不待老艾瑞克有所反應(yīng)，龐克拉就早已從身后拿出備好的金杯，然后從腰帶上取下一瓶“玫瑰露”。

　　熟練地斟上一杯，很快便恭恭敬敬地呈到了皇帝的面前，“克德蘭的瑪格麗特王妃進(jìn)貢的國酒，陛下請慢用！”

　　皇帝一只手接過酒杯，另一邊順手就把手杖扔給了龐克拉，。

　　之前緊閉著的雙唇此刻像是打開的無底深淵一般，將杯中的美酒悉數(shù)倒入。

　　口中還不忘嘟噥著：“早知道就不把腰板挺那么直了，那些蠢貨爵士一個個也跟喝醉了酒一樣?xùn)|倒西歪?！?p>　　“現(xiàn)在感覺如何，陛下？”龐克拉殷勤地滿上酒杯。

　　真像是一條狗。老艾瑞克心中想道。

　　“不怎么樣，余每天都得在外國客人和自家封臣面前擺擺樣子，實(shí)在是無聊透頂?！被实坂卣f道。

　　“不過，某些得意洋洋的領(lǐng)主們，倒是值得考慮讓他們永遠(yuǎn)滾出我的土地。”

　　“陛下所言極是。”龐克拉時刻不忘了獻(xiàn)上他的殷勤，惹得老艾瑞克微皺起眉頭。

　　說著，皇帝搖晃酒杯，微醉的眼睛看向老艾瑞克的方向，有那么一刻，兩個人倒像是剛剛一起喝過酒的老酒鬼一樣，格外親近。

　　皇帝說：“艾瑞克卿，你也算是為余效力多年，余從來沒有質(zhì)疑過你對帝國的貢獻(xiàn)，說起來，余最信任的便是你和龐克拉卿了?！?p>　　“陛下過獎?！崩习鹂酥t恭地說。

　　但是，皇帝話鋒一轉(zhuǎn)，紫紅色的酒水順著不斷嚅動的唇邊流落到皇帝獅鬃般的長須上，就像是結(jié)出了一串串葡萄。

　　他又接著說道：“因此，余還希望你好好配合龐克拉卿的工作?！?p>　　“什么？！”

　　老艾瑞克大吃一驚，他想起龐克拉之前的話，不由得與龐克拉對視了一眼。

　　“是的，艾瑞克大人，我想，我還沒來得及和你說吧?！?p>　　“章魚爵士”意味深長地說道，“陛下早已任命我作為帝國的情報總管，今后逮捕逆臣和外國奸細(xì)的任務(wù)還需要你我共同努力才行啊。”

　　老艾瑞克從醉酒中徹底清醒了過來，他不敢相信地望著皇帝，似乎盼望著皇帝開口說“龐克拉都在胡說八道”。

　　然而皇帝的下一句話令他面如死灰：“是的，從今以后，護(hù)墻衛(wèi)隊和高廷衛(wèi)隊都必須配合情報與反間諜工作?！?p>　　“可是……”

　　這一切都亂套了！老艾瑞克震驚得后退，怎么可以將如此重要的情報工作交給龐克拉呢？

　　這一定是哪里搞錯了，他把拳頭握緊又松開，望著龐克拉自信的臉和皇帝似醉非醉的眼睛，他感覺頭暈?zāi)垦！?p>　　他曾相信，陛下做事荒唐，但卻果斷決絕，如果能將其引向正道，那么殘酷一些的正義也并非是錯誤。

　　可是事到如今，老艾瑞克不得不質(zhì)疑自己的選擇，放任皇帝的荒唐和殘酷，真的就能換來正義嗎？

　　老艾瑞克原本竭力克制著自身的不滿，但他此刻不得不說：“陛下，高廷衛(wèi)歷來都是守護(hù)王都的重要兵團(tuán)，應(yīng)該牢牢掌控在皇室的手里啊！”

　　可皇帝卻對他的肺腑忠言置若罔聞，他只是簡簡單單地回復(fù)一句：“龐克拉卿會成為余之陰影的延伸?！?p>　　說著，皇帝和龐克拉默契相視，到這里，老艾瑞克的內(nèi)心徹底墮入了冰窖。

　　他預(yù)感到了黑暗，預(yù)感到了危機(jī)正在悄然降臨。

　　理查德，你是對的！帝國早已無藥可救了！

　　“艾瑞克卿，你毋須感到不滿。你同龐克拉卿一樣，都是余之左膀右臂，替余去粉碎那些不忠的螻蟻吧?！被实蹖⒈芯埔伙嫸M，重重往地上一摔！

　　老艾瑞克的眼珠中刻印著皇帝的身影，他緊握起拳頭，惡毒地說：“余允許你不擇手段，艾瑞克卿，無論是選帝侯們也好，小小的領(lǐng)主也罷，余需要你和龐克拉卿去粉碎他們的不臣之心，羅斯里克永遠(yuǎn)只能擁有一個皇帝?！?p>　　這句話令老艾瑞克不寒而栗。

　　他正在陷入泥潭，脫身已經(jīng)愈發(fā)困難。

　　“艾瑞克大人，你可否聽說過希里克的牛？”龐克拉卻在他的耳邊低語。

　　“老農(nóng)場主希里克買了三頭牛。一頭是納夏牛，身體健壯，產(chǎn)出的奶又多又好。另一頭是高貴的北境牦牛，很漂亮，卻總是吝嗇自己的牛奶。最后一頭則是中洲奶牛，瘦瘦小小，雖然牛奶產(chǎn)量不錯，質(zhì)量卻差得可憐?！?p>　　“希里克一直很看重納夏牛，然而有一天，它瘦弱的中洲同伴告訴它，北境牦牛曾經(jīng)也是自由自在的，它比任何牛都高貴，不曾被人奴役過，直到現(xiàn)在也懶懶散散。”龐克拉說道。

　　“于是，納夏牛心動了，覺得主人愛我，我比任何牛都更有用，我又為何不能也追求一下自由和舒適呢？”

　　龐克拉像講故事的吟游詩人那樣，刻意停頓了一下，“希里克無論如何相勸，納夏牛都決意要我行我素，希里克再也養(yǎng)不起那頭偷懶的納夏奶牛以及高貴無用的北境牦牛，便只好在一天中午將它倆都給殺了。而那頭瘦弱的中洲牛卻依舊好好地活著，時不時還會嘲笑它同伴們悲慘的遭遇?！?p>　　“龐克拉！”老艾瑞克小聲低吼。

　　“作為臣子，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要忘記自己為什么才存在。”龐克拉的話像是在嘲諷，像是在警告，也似乎像是在宣戰(zhàn)……

　　“龐！克！拉！”老艾瑞克的臉上點(diǎn)燃起怒火，滾燙的血液要沖出血管。

　　他恨不得用手指生生插死眼前的混賬，他的指甲深陷進(jìn)手心，酒精無限放大了他的憤怒，“你……”

　　然而這時，一個冒失的家伙卻忽然間闖了進(jìn)來，帶著極度興奮的口氣大喊道：“陛下，您的畫，我……我已經(jīng)完成了！我已經(jīng)完成了！相信它一定會是無與倫比的，真正偉大的作品，您一定不會失望！”

　　一只大手猛地推開了那個愚蠢的畫師，險些弄掉他捧著的畫，“咣”的一聲，老艾瑞克將大門重重一摔，憤然離去。

　　“他喝醉了，陛下?！饼嬁死⑿χf道。

　　“也好，余早就迫不及待地要看看那幅畫了。”

　　說著，皇帝舔了舔帶手套的右手，像餓狼一樣露出了“愉悅”的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