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虛假人生

　　伊紋的日記：

　　王紀1320年11月2日，秋。地點，克列昂，高廷之壁。

　　我的名字叫“伊紋·弗雷德里?！保饲岸嗄甑纳罱詾檫^往之煙云，我早已長大成人，習慣了去淡忘。

　　唯一記得的是，我和我的朋友維克多從北維特人的魔爪中死里逃生，所幸那些野蠻人沒有來得及用火炬點燃白神像腳下堆積的干柴。

　　失去了家園的我們各奔東西，維克多跟隨我父親的朋友——圣巴利安的理查德大人去了，而我卻成為了昔日被我稱為“游俠大叔”的老艾瑞克大人的養(yǎng)子。

　　我不能提及自己的真名，也不能提及自己的過去，除了面對老艾瑞克——我必須稱呼他為“父親”。

　　除此外，他要求我不能相信任何人，不能高調(diào)，只能像街燈下一晃而過的陰影。

　　因為無論到任何地方，總會有人用屠刀在尋找著我，危及我和我身邊的人的生命。

　　每日每夜，我都在試圖遺忘關于曾經(jīng)屬于自己的記憶，盡管常常在暴風雨的夜晚夢見一些人和事，但總歸是慢慢走出了陰影。

　　那日夜晚之后，老艾瑞克帶我離開了寒溪鎮(zhèn)，我才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游俠”，而是一名騎士，羅斯里克帝國的皇帝陛下麾下的真正的騎士，是堂堂高廷衛(wèi)隊的總指揮官，實在令我震驚。

　　在此之前，我一直單純地憎恨“風玫瑰”旗下的人，但隨著接觸到的人越來越多，年紀漸長，我也慢慢改變了偏見，帝國有好人也有壞人，我意識到世間并非非黑即白。

　　就連嗜殺成性的北維特人也曾遭受布隆薩斯選帝侯的壓迫。一個窮兇極惡的強盜也曾經(jīng)熱愛生活，一個外表光鮮亮麗的騎士也可能背地里欺凌貧民、魚肉百姓，干著人神共憤的無恥勾當。

　　時間、金錢、權力真的會改變一個人的一切。

　　老艾瑞克告訴我當年的真相。

　　我的父母早已逝去。

　　父親是背負冤屈而死。母親在許多年前的暴風雨夜便已離去，那時老艾瑞克就混在追擊的帝國騎兵當中，他趁著黑夜干掉了零散的追兵，也是他在母親箭傷發(fā)作而墜馬時，聽從了母親的遺愿，將我送到了緹雅姐姐的修道院。

　　其實我早已猜到了父母可能永遠離我而去，但年幼的我卻始終不愿相信，哪怕只有一點點的希望也要努力抓緊。

　　老艾瑞克站在修道院墓園的那個我見過無數(shù)次的無名墓碑旁，對我說，那下面沉睡的便是我的母親。

　　我驚訝得大叫，老艾瑞克卻平靜地說：“我不能刻上她的名字?！?p>　　我們把緹雅姐姐和其他逝去的修女、神父和伙伴們埋葬在母親的身旁。

　　我清楚知道，北維特人的襲擊絕非偶然，父親的死另有原因。

　　這兩件事情也許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

　　我暗暗發(fā)誓，總有一天我會查清真相，為因為這一切而犧牲的人復仇。

　　老艾瑞克在母親的墓碑前放下了幾束薔薇。

　　也許他沒有察覺到，在我的眼里，他的臉上不知不覺增添了幾分哀傷。

　　我知道，他可能還隱瞞了我什么。

　　事情的真相比我想象的更加復雜，我想追問加害我一家的元兇，老艾瑞克卻怎么也不愿開口。

　　我猜到，那是一個連老艾瑞克都惹不起的人。

　　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說：“走吧，你可能永遠也不會再回來，想再對母親說什么就說出來吧?！?p>　　我搖搖頭，除了苦澀還能有什么呢？

　　我唯獨佩服的，就是自己并沒有因為得知事實而過分悲傷，也許我早已麻木，或者早就隱隱料到了這一事實吧。

　　幕后真兇依然在追殺一切與當年之事有關的人。我不知道還有多少“謝瓦利安”家族的人存活下來，但我明白，生活還要繼續(xù)，不能向敵人屈服。

　　我的心中仍存在著我堅信的正義。

　　兩周后，老艾瑞克帶我來到了帝國的中心——神圣的帝都克列昂，俗話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那些不知名的仇家恐怕永遠也不會料到我有一天會回到帝國去，還到了最接近“污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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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上日記本，伊紋將它鎖進了自己的抽屜之中。

　　窗外的陽光如此熱烈，宅院外馬車來來往往，時不時還能看到結隊的高廷衛(wèi)們耀武揚威地巡邏，他們的領隊都是一名穿宮廷華服的騎士，總是板著一張高傲的臉。

　　這里與鷹河、寒溪都大有不同，此地乃是王都甚至帝國最核心的領域“高廷壁區(qū)”。

　　放眼皆是高雅而壯觀的豪門大院，即便是排屋也只能按照法律粉刷成紅、粉、藍或者黃色。

　　寬敞的鋪石路面能夠容納下一支十人并進的騎兵陣列。

　　兩側(cè)的街燈都裝飾有形態(tài)各異的小塑像，一到夜幕降臨的時候，華燈齊放，映亮十字路口的大噴泉，就像金紅色的火泉源源不斷涌出，上邊高舉寶劍的圣王雕塑宛如屹立于巖漿之中，看起來異常威武。

　　再順著西邊通往教廷的道路看去，便是一座橫跨飛瀑懸崖的大理石拱橋。

　　伊紋曾在上面看到有許多奇怪的神父——他們喜歡穿白色金邊的長袍，戴有面紗的寬邊大帽，騎在一頭毛驢背上。

　　有的時候這些神父的身后還會跟隨一些寶劍修士——最令人驚訝的是，他們的劍似乎包裹著一層幽藍的火焰。

　　他們的領導者海什大主教總對人們說，那是白神的奇跡，可老艾瑞克卻說，那其實就是所謂“教會不許別人做，而自己卻樂此不?！钡奈仔g罷了……

　　老艾瑞克總是對寶劍修士特別反感，也不知道為什么。

　　伊紋遠遠就能望見遠方高聳入云的神座山峰——傳說那里便是圣王接受天啟的地方，第一次來到王都的人恐怕都會驚嘆，陽光下宛若鉆石般璀璨的雪頂在云海的帷幕中，好比白神的王座巋然屹立，群峰環(huán)繞，又似昊天使伴其左右。

　　那里絕對是白神諸國心目中不可侵犯的圣地。

　　每年白袍會的教宗都會親自上山主持華誕儀式，虔誠的信眾都會在寶劍修士和高廷衛(wèi)隊的護送下登上神座山觀星祈禱，場面尤為壯觀。

　　“喂喂喂，伊紋小子，你禮服換好了沒？”

　　“馬上！”

　　伊紋最后站在落地圓鏡前整理好衣領和皮帶，克烈昂縫紉協(xié)會的手藝雖比不上皇家協(xié)會，但從這件衣服的繡花和絲質(zhì)布料就可以看出，這定是出自名匠之手。

　　就是棕色的長筒靴稍微大了一點，有一些不合腳，但是不打緊。當然，還不能忘記老艾瑞克送給他的寶劍“鐵馬金戈”。

　　很久都沒有穿過正式的禮服了，上一次穿的時候還是為了跟隨父親一起去慶祝符騰選帝侯的皇位繼承大選勝利。

　　這些年來，早已經(jīng)穿慣了樸素的亞麻布衣，但從今天起，他就要以新的身份新的面貌生活下去。

　　他把習慣扎起的頭發(fā)散了下來，向后梳起，抹上發(fā)油，望著鏡子前的自己，許久來，都不曾這樣好好端詳過這張面龐，曾經(jīng)熟悉，現(xiàn)在卻又陌生了。

　　老艾瑞克早就在樓下等得不耐煩了，酒都喝了個七八瓶。

　　他告訴伊紋，你今天要去參加路德維?；首拥某扇硕Y，也是第一次到皇宮里去，絕對絕對要嚴肅對待。

　　走之前，伊凡再次看了看桌角的一瓶香水，兀自笑笑，算了，明明就只剩一點了，還是留給“父親”下次去更重要的場合時使用吧……

　　“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是在外人面前你就是得叫我‘爸爸’聽懂了沒？”老艾瑞克醉醺醺地說道，“等會兒我們要去參加路德維?；首拥某扇硕Y，你還有可能見到陛下，所以必須慎重?！?p>　　伊紋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跟隨他的“父親”跨上駿馬——這是他第一次在正式場合騎馬，在此之前，伊紋跟著老艾瑞克在鄉(xiāng)下馬場練習了差不多一年才能真正熟練地駕馭戰(zhàn)馬。

　　一路上似乎也只有伊紋是親自騎馬前往皇宮的“少爺”，其他貴族子弟們大都舒舒服服地坐在馬車里，還時不時望望車窗外的風景。

　　路過伊紋“父子”身旁的時候，某些紈绔子弟還毫不收斂地露出鄙夷之意。

　　“那不是‘老農(nóng)夫’艾瑞克大人嗎？”紈绔子弟們將頭伸出窗外大笑。

　　“老農(nóng)夫旁邊的家伙是誰??？看起來和艾瑞克大人一樣土里土氣的，嘖嘖嘖，那花領都是多少年前的款式了？”

　　“老農(nóng)夫旁邊的當然就是小農(nóng)夫啦！”紈绔子弟車上的女孩們也跟著用折扇遮住臉笑道，“討厭，他們好像沒有噴香水，聞起來就像幾天沒洗澡似的，我們趕緊離遠點啦！”

　　伊紋冷冷看著他們嬉鬧而去，心中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嘲諷，他知道這些人不過是一群不學無術的公子哥，沒有必要對他們生氣，除非，他們觸犯了他的底線。

　　跟隨馬車騎過空曠的王前大道。

　　這時候，眼前慢慢浮現(xiàn)出兩道金色的光幕，原來每隔五米都會站著一名雙手拄著鋒利寶劍的殿軍，陽光在他們曬得滾燙的飾金秘鋼戰(zhàn)甲上跳動閃爍，赤紅的披風逶迤身后，隨風擺動間竟酷似烈天使的雙翼！

　　這些金色的“塑像”一動也不動，就好似在這大道上守衛(wèi)了千年……

　　在來皇宮之前，老艾瑞克再三囑咐伊紋，這些殿軍是皇帝陛下的禁衛(wèi)軍團，除了出身高貴，更是萬里挑一的無雙勇士，并且除了皇帝，他們只聽從最強的騎士——帝國的首席騎士。

　　除此外，他們絕不會服從于任何人，且殿軍視榮譽如生命——而就在剛剛，伊紋已經(jīng)見識到了殿軍的高傲。

　　有的少爺大概是在家里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竟然敢在殿軍面前指手畫腳，甚至還想摸摸殿軍頭盔上的赤色盔纓，或是掀開殿軍的面罩一探究竟，結果立刻遭到了一聲雷霆般的怒斥，嚇得那少爺險些摔倒。

　　“得意什么？你們那老指揮剛死就敢對客人無禮了！”少爺罵罵咧咧，但還是忌憚地遠離那些不好惹的殿軍。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自己或許剛剛罵了一個伯爵甚至是帝策勛爵的兒子。

　　與殿軍的嚴肅相對的是宮廷之中貴族們的奢華糜爛，伊紋剛踏入皇宮大門，立刻便看到候客廳里一大群穿金戴銀的領主和大臣，男人和女人們手牽手跨過薩爾斯紅毯。

　　懸掛風玫瑰盾章的白墻下，喝醉酒的騎士當眾摟抱起送酒的侍女，更有甚者直截了當?shù)匕阉麄冎幸獾呐⒗交蕦m的儲物間或者鋼琴房里去。

　　也顧不上放浪的叫聲會吵到其他人，出來的時候，屋內(nèi)狼藉的場景往往會令打掃衛(wèi)生的仆人有苦難言。

　　伊紋皺起眉頭，這和他小時候想象的宮廷完全不一樣，沒有風度翩翩的紳士和優(yōu)雅的小姐，有的只有肆意地縱欲和享樂，他們表面優(yōu)雅，行為舉止卻如同文明的禽獸。

　　老艾瑞克這時候囑咐他說：“我現(xiàn)在要去會見一下皇帝，你在這里乖乖等著，不要惹事，我很快就會回來，明白了嗎？”

　　“知道了。”

　　伊紋開始感到頭暈目眩，無論到哪兒都是放聲歡笑的人，他甚至想要快點離開這里。

　　老艾瑞克剛走，他就立刻急著去尋找到后花園的路，穿過一條掛滿歷代皇帝肖像的畫廊，他在餐廳的拐角不小心撞到了一個捧著油畫的畫師。

　　“喂，你怎么回事??？”畫師不滿地說道，“年輕人走路跟得了麻風病的老頭似的?！?p>　　伊紋撓撓頭，卻無意中看到了被碰掉在地上的油畫，而下一瞬，伊紋卻突然一個激靈——油畫上畫著一位服飾拘謹?shù)θ輩s甜美姣好的少女，而那個女孩的樣子卻令伊紋感到異常的熟悉！

　　他一定在哪里見過她！

　　努力回想，可是再一轉(zhuǎn)眼，畫師把畫像撿起來的時候，那張少女的面孔卻又莫名變成了一位神態(tài)端莊的少婦……

　　太奇怪了。

　　“幸好沒有弄臟?！碑嫀熀懿粣偟卣f道，“年輕人，這可是陛下托我為皇后畫的肖像畫，要是出了什么問題，你我都得有大麻煩！”

　　伊紋仔仔細細地盯著那副畫像。

　　一定有哪里存在問題。

　　他努力思索，然而卻一時半會兒陷入瓶頸。

　　他確信剛剛在另一個角度之下，畫上的女人變成了一位少女，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這難道就是吟游詩人故事里那種會動會變換的魔畫？

　　“抱歉，先生?！币良y說道，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那位畫師卻捏了捏臉上卷曲的小胡子，“罷了罷了，你看起來對我的畫作很感興趣嘛？！”

　　“大概？”

　　沒想到剛剛還在發(fā)脾氣的畫師卻突然間像是找到了知音似的，眼睛一亮，興沖沖地說道：“天哪，年輕人之中也有懂得欣賞藝術的人嗎！”

　　畫師把油畫重新包進絹布里，放在腋下夾好，然后激動地拉住伊紋的手。

　　“那些沒用的少爺們壓根不懂得什么叫做靈魂的藝術！他們就只會喝酒和吹牛，不然就是搭訕其他女孩——當然，那些所謂知書達禮的女孩們也都是花瓶，根本不懂得如何尊重一位聞名各國的偉大藝術家！”

　　畫師越說越激動，眼冒金光，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都在顫抖，“幸好遇見了你，孩子！”

　　這個莫名其妙的畫師手勁真不是一般的大。

　　“唔，我同情你，先生……”伊紋尷尬地說，只感覺自己的手臂都快被畫師給擰下來了。

　　“我叫奧勒留·西門子，年輕人，你也許聽過我的名字，沒錯，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如同泛起波瀾的湖面，但請不要過于驚訝?！碑嫀熥灶欁缘卣f道，似乎完全陶醉在了自我的世界當中。

　　“我并不認……不，我的意思是，我并未曾有幸認識你，西門子先生?！币良y好不容易才從畫師的大手中掙脫出來。

　　這畫師還真是個自戀的家伙啊。

　　別看他年紀好像也不大，戴著破爛的紅色畫師帽，留著一頭又卷又長又亂的金毛，完全就是一副邋遢大叔的樣子——實際上力道還真不小咧！

　　“我很快就會成為皇帝陛下的御用畫師，我就相信有一天我的才能會得到重視，相信我吧，我其實很愿意收你為徒，你那么有欣賞藝術的眼光……”

　　伊紋連忙擺擺手，“那個，我也很樂意的，西門子先生，但我絲毫沒有藝術細胞?！?p>　　“可以跟我學?。∥揖蜁鹤≡谕醵肌N薇之壁’的畫師公會里，有空你可以到那里找我……”

　　西門子下意識掏出腰包里的懷表，立刻尖叫了一聲，“啊，居然下午五點多了，皇子殿下的成人禮晚會都差不多開始了，我必須得趕在太陽落山前把畫交付給陛下。那么，小兄弟，咱們下次見！”

　　說完，西門子帶著得意的笑容，立刻急匆匆地小跑出餐廳，然后一連撞到了三四個喝醉的貴婦，還險些讓額頭碰到門角。

　　真是奇怪的男人啊。

　　不過，他那幅畫上的女人倒是非常令人在意，究竟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