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身上的傷口很多,不過都不是什么重傷。
看著這些傷口伊文都能想象到戰(zhàn)斗的畫面。
灰狼群起而攻之,撲向鐵匠,試圖將鐵匠的喉嚨撕碎。但是在狼牙刺入鐵匠的要害之前,它們就被鐵匠掄著大斧子劈成了兩半。
伊文能夠嗅到鐵匠身上的腥臭味,與人類的血液不同的腥臭味。那是狼血。
他一言不發(fā),以免鐵匠通過他的聲音認出他來。只要面對喬克村的病人,他都會盡量不說話。盡管他知道絕大多數(shù)村民聽不出來他的聲音。
他手上的動作快了不少,只想迅速給鐵匠上完藥。后者的眼睛一直盯著他面罩上露出的眼睛,讓他感到心虛,與不安。
“伯尼這幾天過得不好?!辫F匠移開了視線道。
伊文不知道鐵匠的用意,他下意識地感覺到,鐵匠有些生氣——也許是因為巫師的藥沒有什么效果——他注意到了鐵匠身上的淤青,顯然,那是伯尼造成的。
“無論如何,聽到這個我很抱歉?!币廖膲旱土松ぷ诱f道。同時,他再次加快了手上的動作,甚至不謹慎地使用了巫師之手。
幸好,鐵匠沒有注意到醫(yī)生學徒動作的異常,他繼續(xù)講:
“每天晚上的狼嚎聲都讓他感覺到害怕,而且他也找不到漢約里克先生了。”
那個稻草人。伊文能想到為什么。漢約里克先生粉身碎骨,讓伯尼認不出來了。伯尼根本不知道他的擁抱有多可怕。
“我只能用繩子把他綁著。他不知道是我做的,每天看見我還是會對我微笑?!辫F匠自嘲地笑了起來,其中的酸楚像是鐵錘敲打在了伊文的心頭。
我為什么會難受?
“他是個好孩子。”伊文手中的動作沒有半分停滯,似乎只是在聽著事不關(guān)己的故事。
“曾經(jīng)是?!辫F匠說:“每當聽到什么風吹草動,我都睡不安穩(wěn)。我都會去看看伯尼有沒有被吵醒。有時候,他醒了,他會大吼大叫,他會哭,直到哭累了,他又開始傻笑?!?p> 伊文盯著自己的雙手。它們沒有顫抖,只是僵硬地搗藥,然后將藥膏抹在紗布上,給鐵匠包扎。
“有時候,他還是睡著。你知道嗎,他會說夢話,叫著他朋友的名字。”鐵匠的音調(diào)突然抬高,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紗布感受到了震動,滾落到了地上,“維斯,維斯,維斯……”
“砰——”
伊文將研缽拍在了桌子上,盯著鐵匠的雙眼,呼吸急促。
你說這些是為了什么,勾起我的內(nèi)疚嗎?那一切都不是我的錯,不是!是科泊爾的錯,是奧雷里斯的錯,是精靈,是狼人的錯!你想把這些責任歸咎于我嗎?那我呢?我承受的誤解與偏見,歧視與惡意又該讓誰去負責?
真相還藏在地下墓穴中,如果他想,他可以讓所有人知道!
血流涌上頭腦,很快又退下,伊文感受到一陣眩暈?!氨?,我有些……頭暈。”他不斷延長呼吸,讓空氣充滿肺部又慢慢放出,但他的鼻息仍舊顫抖不止。
他站立了一會兒,然后撿起紗布,拂去上面的灰塵道:“不,不好意思……我,我去換一卷紗布。”
紗布上沒有沾上多少塵土,還可以再用。
伊文走到了鐵匠看不見的地方,靠著帳篷,蒙住了眼睛。他想哭。不是為了伯尼,而是為了自己。他很久很久以前就學會把情緒隱藏在心底,所以,他很久很久都沒有為了自己哭過一場了。
哭過之后,他才能想起來,他今年才十四歲。
他換掉了被鼻涕和唾沫沾濕的面罩,抹去了眼角的淚痕。他換了一卷紗布,回到了鐵匠身邊,“抱歉,讓你久等了?!?p> 之后,伊文始終沒有與鐵匠對視過,只是安靜地搗藥,上藥,包扎。
鐵匠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伊文,你做完了嗎?”醫(yī)生剛剛處理完最后一個傷勢嚴重的病人,過來看看學徒的進度,“是最后一個了嗎?你做得不錯,就第一次來說。”
“謝謝。”伊文說。
“你的眼睛怎么紅了?你是哭……”
“不,我只是,有些不習慣這個草藥的氣味。”伊文打斷了醫(yī)生的話語,“不用擔心我,多雷醫(yī)生,您去休息吧?!?p> 多雷醫(yī)生猶豫了一下,學徒眼神中的堅定卻沒有給他什么拒絕的理由,“那好吧,你盡快,做完記得整理一下工具?!彼噶酥缸郎系募啿己脱欣?。
“好的?!?p> 在多雷醫(yī)生離開之后,伊文很快給鐵匠上好了藥。
“你可以離開了,但是不要做太過劇烈的運動,以免傷口崩裂。”伊文像是醫(yī)生一樣叮囑。這是他跟前一位老師學到的話。
鐵匠稍稍活動了一下手臂,確定紗布不會太松。然后他說道:“你不擅長撒謊。”
“……但是沒人相信?!币廖穆耦^收拾有些凌亂的桌子。
“狼人逃了,狼群也散了,你走了就真的沒人會相信你了。”
伊文聞言,轉(zhuǎn)頭看向鐵匠。矮個壯漢的臉上有著一點迷茫,一點愧疚,還有一點警惕——他還是不怎么相信我。同時,他發(fā)現(xiàn),鐵匠的眼睛也有些紅通通的。
他失望地低頭,道:“沒人肯承認自己相信了幾年,甚至幾十年的事是錯的。我也一樣?!?p> “幫我?guī)訓|西給那個小騎士……伯利克?!币廖膹囊路心贸隽艘粋€小人。老約翰送給了他,但他現(xiàn)在決定還給伍德一家?!斑@是他父親的東西,告訴他,詩人手中的書講的是落馬騎士的故事?!?p> 落馬騎士,那是喬克村故事集中的一則小故事,一個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的騎士最終殺死了魔法師的故事。
孩子們不喜歡這個故事,沒有英勇無畏,沒有快意恩仇,只有屈辱,忍讓,痛苦,以及在末尾戛然而止的酣暢淋漓。但伯利克需要一個這樣的故事。
鐵匠拿著小人端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還有,藥的配方……雖然它已經(jīng)快沒什么效果了?!币廖哪贸鲆粡埣垪l。在直到自己會離開這個村莊之后,他就早早準備好了這個東西?!皼]什么稀有藥材,我想村長會認識上面的字?!?p> 鐵匠接過紙張,他默然地看向醫(yī)生學徒,臉上的警惕和敵意消解,只偶爾還帶著懷疑一同出現(xiàn)。
“別看我了,沒有了?!币廖氖帐昂昧俗雷?,將東西全裝在了木盤子中,“我要去處理這些東西了。天快要黑了,你快些回去吧?!?p> “你現(xiàn)在才像是個孩子?!?p> 不知為何,伊文鼻頭一酸,快步離開了。
……
小旅館連續(xù)兩天都很火爆。
昨天是傭兵們長途跋涉后第一次痛飲,而今天是成功驅(qū)趕狼群的慶功宴。
雖然在商人看來,他們經(jīng)歷了一場大敗——他們不該有這么多傷亡,他們應該有更多的收獲,
但是,在傭兵們眼里,他們大勝而歸,即使狡猾的狼群設置了陷阱,也沒能阻攔他們勢如破竹,刺穿了狼王的咽喉。
雖然多少有些遺憾沒能捕獲狼人這樣的傳奇生物,但這并不妨礙他們的興致高漲。
商人威格利和村長馬文也在小旅館中。
“開心點,馬文村長。至少我們趕走了狼群,它們不會再來侵擾喬克村了,暫時不會了?!蓖窭m然不滿這次勝利,但他不會向傭兵們表現(xiàn)他的不滿。
“但我們沒有殺死狼人……”
“那是個損失,但如果它真的夠聰明的話,就該知道遠離這里。”威格利說著安慰村長與自己的話語,大口痛飲著麥酒——在凱利斯買來合適的杯子前,他不打算喝那瓶昂貴的紅酒。
“不,你不了解狼人,他不是野獸。他們和人類沒什么區(qū)別,只是有時他們會受到本能的驅(qū)使。”馬文的眉頭糾集一塊,“我聽見了他的嚎叫聲,他此前從未發(fā)出那么悲傷的嚎叫……”
“也許吧,野獸看見同伴死去的時候難免發(fā)出悲鳴?!蓖窭浀美侨说暮拷?,他記得,那是在他親手刺穿頭狼咽喉時,那震撼人心,令人膽寒,像是風巢冬季凜冽寒風的吼聲,剮蹭著他的脊梁,凍結(jié)著他每一寸骨血。
他甩了甩頭,將那嚎聲丟出腦海。
“他會來復仇的?!瘪R文仍舊情緒低落,“我們應該提早準備!”說著他站起來,“各位……”
威格利不想壞了傭兵們的興致,他連忙捂住了馬文的嘴道:“放心,村長先生,羅摩格斯還在警戒,史密斯先生似乎也沒來痛飲,您不要壞了其他人的歡樂時光。他們很會記仇的,村長先生?!?p> 接著,他向望過來的幾個傭兵表示,“沒事,只是馬文村長有些喝多了?!?p> “村長先生,您也許更了解狼人,不過那僅限于故事書,而我們是真真切切與狼人戰(zhàn)斗過了?!蓖窭囍墒?,“別喊出來,好嗎?您也不想被這些傭兵記恨上吧?他們會在下一個雇主那里將你的壞話,說你是怎么的愚蠢,這對村莊很不好。”
他松開了手,馬文垂頭喪氣,沒有繼續(xù)喊些什么,看起來村長想通了。
“抱歉,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瘪R文按住額頭,嘆息道:“我只是……感覺不安?!?p> “振作起來,馬文村長。如果你不振作起來的話,令郎大概只會更加低沉?!蓖窭溃骸艾F(xiàn)在小騎士需要父親的安慰。振作起來,然后去看看他吧。他很努力,只是有點不夠幸運?!?p> 馬文閉目沉思,正當他下定了什么決心之時,小旅館中突然騷動起來。
傭兵們慌忙地拿起身旁的武器,但是酒精在他們的小腦中搗亂,讓他們的行動看上去滑稽可笑。
“發(fā)生什么了?”威格利大聲問道。
“狼群,狼群,它們回來了,帶了更多的灰狼……”從小旅館外進來的傭兵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珠子,道:“有幾十頭,不,有幾百頭狼包圍了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