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院里住著,即使不見面,說話的聲音也總是聽的真真切切。朱貴媽深知自己不能和梅香一般見識了,她心里再委屈也只能努力的隱忍著。
可是梅香顯然是失去了制約,有時在院子里指雞罵狗的聲音在朱貴媽聽來好像每一句都是沖著她來的,她實在是有點兒憋不住了。
一天傍晚,朱貴媽正趴在窗臺上愣神兒,看見梅香帶著三桃出去了。她趁著梅香不在院里,急忙從耳窗上探出頭來尋找朱貴。只見她的寶貝兒子寶貴又在一個人跟牛說話,心里一酸,眼淚就又掉下來了。
“寶貴,寶貴,你進(jìn)來,媽有話跟你說?!敝熨F媽捏著嗓子眼兒悄悄的叫她的寶貴。朱貴拴好牛,踢踏踢踏的進(jìn)了母親的屋。
“兒子,你也給媽背地里說說梅香,媽也沒惹下她,這么多年對她也可以,她是怎了。每天見豬也罵,見狗也罵的,媽是為了你的日子,不想爭了,她要是老這樣欺負(fù)你媽,媽可顧不了別的了。”朱貴媽想讓朱貴勸勸梅香。
梅香每天指雞罵狗的聲音朱貴并非聽不見,只是他知道這家里的兩個女人他誰也惹不起。只當(dāng)是自己沒聽見。
今天既然母親已經(jīng)低聲下氣的提出來了,無論如何都是躲不過去的了。況且朱貴早就也想勸勸梅香。
卻不料和事佬沒當(dāng)成,卻當(dāng)成了攪屎棍。把本來就微妙的婆媳關(guān)系攪合的越來越糟了,嫌隙徹底沒有可能彌合了。
于是,她們成了一個屋檐下最熟悉的路人。
日子還照常進(jìn)行,只是誰也不再理誰。尤其是梅香,她甚至想搬離這個院兒,眼不見為凈。就這樣在磕磕碰碰,吵吵鬧鬧中堅持了一年,朱貴媽明顯的蒼老了許多。
隔年夏天的一個星期天,吃過早飯,梅香把三桃交給桃花姐妹倆看一會兒,一個人到胡麻地里拔草去了。
今年夏季的雨水多,地里的草往瘋里長,幾天的功夫胡麻地里的草長的比胡麻都高了,如果不把草處理掉,今年的胡麻就白種了。
前期已經(jīng)拔的差不多了,梅香騎在壟溝里一趟一趟的撿漏,拔了一上午,看著差不多了,梅香坐在地頭上倒掉鞋里的土,將那些草捆在一起,抱到自行車的后架子上,準(zhǔn)備拖回家曬一冬天的羊草。
梅香站在地頭,望著藍(lán)茵茵的胡麻地,一種得意的自豪感油然而生。那些碎碎的胡麻花宛如自己親手撫育大的孩子,它們在風(fēng)中搖曳著藍(lán)色的小花瓣,不顯嬌艷,卻不失嫵媚。兩只蝴蝶在灑滿了碎藍(lán)花的綠色的地毯上忽高忽低的快樂的追逐著飛走了。置身于寧靜,斑斕的田間,和諧,美麗的大自然會令人忘卻一切雜念,純凈的像頭頂上纖塵不染的天空,心情格外的好。
推著自行車,一路走一路欣賞,這邊藍(lán)茵茵的胡麻花,那邊粉嘟嘟的山藥花,遠(yuǎn)處金燦燦的油菜花,紅艷艷的山丹丹花,好一個燦爛的季節(jié),梅香的臉上露出了夏花般燦爛的微笑。一上午勞作的疲乏早已被這爛漫驅(qū)散的煙消云散,腳步也輕盈了許多。
在村里,回家的路上恰巧和光著膀子一身泥漿的郭占金打了個照面。梅香正想開口,郭占金卻一閃身低下頭匆匆的躲開了。
這讓梅香很不高興,她氣呼呼的剛走到家門口就見三桃一個人坐在地上哭。奶奶卻坐在屋門前的大青石板上好像沒看見一樣。梅香的氣一下子騰的竄連在了一起。
這可是1+1》2的效果。
她拉著慍怒的臉推著自行車剛進(jìn)院門,就重重的把自行車摔倒在地上,一邊大喊桃花一邊罵:“桃花,死了哪兒了,活死人,眼瞎了,沒看見孩子哭成甚了?!?p> 朱貴媽眼見梅香的氣色不對,心登時就提到了嗓子眼,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卻聽到梅香又在尖著嗓子叫罵。老太太的心像被梅花針猛地里一頓刺了一樣,錚,錚,錚的疼了起來。她知道梅香這哪里是在罵桃花,明明的就在罵自己呢么。
其實,雖然朱貴媽從那件事以后,再也沒有幫忙帶過三桃,從心里也對這個孫子真的是再也親不起來了??墒?,當(dāng)三桃在自己的面前受了委屈時,老太太還是心疼了一下,勸了幾聲。但三桃好像越勸越哭的厲害了,還坐在地上不住的蹬腿。
奶奶生氣的說了聲:狗尿苔。坐在青石板上也不再理她。
聽到梅香指桑罵槐,她站起來也沒想去扶一下三桃,就和梅香接上了嘴:“梅香,你也是有大人的人,你也是幾個孩子的媽了,這么毒辣的話罵人,你小心報應(yīng)的?!痹挍]說完就已經(jīng)滿眼的淚水,像兩個即將滿了的蓄水池一樣,藍(lán)汪汪一片。老太太說完頭也沒回,拖著一條壓麻了的腿,一瘸一拐的往回挪動著。
梅香其實話一出口就已經(jīng)后悔了。當(dāng)時實在是不知道在和誰置氣呢。但她巨不認(rèn)錯,順嘴回了一句:“誰罵你了,你自個兒愛往頭上攬?!闭f完急忙過去抱三桃。
三桃見媽媽回來,已經(jīng)自己爬起來了,還嘟嘟囔囔的告了姐姐們一告狀。
原來,家里來了兩個孩子,是桃花和二桃的玩伴。她們和桃花,二桃在一起玩,三桃也想和姐姐們一起玩。姐姐們嫌三桃小,不想要三桃。就跑到院子里玩起了編花籃。
他們每人伸出一條腿,四個人的腿編在一起,一邊轉(zhuǎn)著圈的跳一邊唱:
編,編,編花籃,
花籃里頭有小花兒,
小花兒名字叫什么,
小花兒來坐,
坐下起不來……。
每到說到這里需要四個人同時相當(dāng)于單腿下蹲,蹲下可以起來的繼續(xù)玩第二遍,蹲下起不來的就出局??墒翘一ê投业耐缺緛砭投?,常常是蹲下就起不來,即使起來,那條編著花籃的腿也早已落地了。
孩子們不厭其煩的一遍遍的玩的滿頭大汗,當(dāng)又一個‘坐下起不來’的時候,她們真的坐下起不來了。四個孩子一齊跌倒,把在跟前跟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三桃給壓在了身下。孩子們怕挨罵,起身都跑了,三桃坐在地上哇,哇的大哭。
梅香抱著三桃偷眼看了一下奶奶,只見老太太已經(jīng)緩緩的挪動著身子,一腳跨進(jìn)了自己的家門,接著‘哐’的一聲把自己關(guān)在了里面,同時梅香似乎還聽到一聲長長的哽咽。
此時,梅香已經(jīng)無比的后悔今天的沖動,她甚至覺得奶奶也挺可憐的,但馬上另一個惡毒的聲音在耳邊說:活該。
晚上,朱貴又在兩邊跑了無數(shù)遍,一會兒勸媽,一會兒勸老婆,卻越勸問題越嚴(yán)重。
突然之間,他覺得活著好難,好沒意思。
朱貴拖著沉重的雙腿,心神俱疲的耷拉著腦袋,來到牛圈里,在牛食槽的底下摸索了半天。
他揣著早已準(zhǔn)備好的來米封到小賣部買了一瓶二鍋頭,一路走一路喝,等到走到父親的墳上,酒已經(jīng)進(jìn)去了大半。
朱貴跪在父親的墳前,鼻涕眼淚的失聲大哭起來:“爸呀,我活的太難了,我說的話就跟放屁一樣,媽,媽不聽,媳婦兒,媳婦兒不聽,孩子,孩子還不知道是誰的,我還活的做甚呀,死了算了?!彼蜷_那瓶來米封倒出來幾顆,淚眼模糊的看著那些要命的小白片片,猶豫再三,終于眼一閉,心一橫,放在嘴里就著酒,一仰脖子咕嘟一聲就進(jìn)去了。
朱貴鼻涕眼淚的哭一會兒,結(jié)結(jié)巴巴的念叨了幾句,然后抓起藥瓶子倒又出來幾顆,對嘴咕嘟喝一口,就這樣一把,兩把,三把,當(dāng)一瓶來米封見底的時候,一瓶二鍋頭也沒了。
朱貴昏昏沉沉的倒在父親的墳前,不大一會兒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朱貴為什么會準(zhǔn)備來米封呢?
父親的去世,以及梅香的發(fā)難差一點兒摧毀了朱貴生的意志。他曾經(jīng)已經(jīng)想到了死,就自己準(zhǔn)備好了來米封。所幸梅香沒有堅持離婚,朱貴將這瓶來米封藏了起來,卻沒想到在今天又派上了用場。
不知道人死了是不是真的有魂魄。
朱貴的魂魄在一個亮同白晝的世界中覺醒了,四野無人,萬籟俱寂,深藍(lán)色的天幕上繁星閃爍,皓月當(dāng)空,發(fā)著白亮白亮的光照在大地上。山,樹,村莊連同它們的影子都無比清晰的映入眼簾。
“這是死了嗎?”朱貴問自己。他努力的搖搖頭,回想著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然后,坐了起來?!斑@是在哪里,是白天還是黑夜,白天不是這樣的,可黑夜也不是這樣的,那一定是在陰間了,哦,死了,死了好哇,陰間原來是這樣的清涼,早知道早就來了。”
他好想看看傳說中的陰間到底有沒有死去的親人,“爸爸,爺爺,奶奶,你們在哪兒,爸爸。”朱貴站起來左顧右盼,努力的尋找著他逝去的親人,但同時也小心翼翼的生怕看見那些傳說中的鋸齒獠牙的二鬼。
“咦,這不是父親的墳嗎,咦,這不是我喝過的二鍋頭酒瓶子嗎,哦,連掉在地上的藥片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沒死嗎?”朱貴詫異的睜大眼睛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自家的墳地里爺爺?shù)?,父親的兩座新舊不同的墳塋是那樣清晰的那樣真實的就矗立在自己的眼前。他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的擰了一下。啊喲,疼啊。朱貴一屁股坐在地上連哭帶笑的罵起了自己:“哎,瞧你那個球相,買個藥都是假的,能攔成個啥呀,難怪在后草地整天讓春香罵著球也攔不成。”
他嘿,嘿,嘿的哭笑了半天,又仰面朝天的躺了下去。
璀璨的群星擠眉弄眼的忽閃著,好像也在嘲笑他球也攔不成。忽然一顆流星向著東南方向掉了下去,脫出長長的一條尾巴,哦,‘掃帚星’。
朱貴坐了起來,那就是個掃帚星,腦際一個不詳?shù)拈W念像那顆流星一樣一閃而過。
突然之間,發(fā)現(xiàn)自己沒死成,朱貴倒覺得既然死不了,那就是陽壽不到,好好的活的哇。
他站起來拍拍自己身上的土,就往回走。
突然,呲溜一下不知什么東西從腳底溜過,嚇得他毛骨悚然,渾身不由得打起了寒戰(zhàn),頭皮簌簌的一陣陣發(fā)麻。朱貴顫抖著兩條腿就往出走,不敢抬頭往遠(yuǎn)看,但還不由的就想東張西望。
好不容易走出墳地,看見桃花村已在前面,他撒開了丫子拼命的往回跑。剛剛跑到村口,一條熟悉的黑影呼呼的喘著氣向自己跑來了。至此朱貴緊繃的神經(jīng)才松懈了下來,是自己家的狗狗遠(yuǎn)遠(yuǎn)的聽到了朱貴的聲音,甚至是它奇異的動物特有的感應(yīng)遠(yuǎn)遠(yuǎn)的感應(yīng)到了主人的存在,它飛快的躍進(jìn)了朱貴的懷里。
朱貴抱起了它,它依偎在朱貴的懷里,用它濕漉漉的舌頭不住的舔舐著朱貴的手臂,朱貴激動的不由的有些眼熱。哎,溫暖,感動,寬慰,信任卻竟然來自動物。
母親屋里的燈還亮著。
朱貴向四周看了看。這是整個桃花村唯一亮著的一盞燈。老太太怎么了,這么晚了還不睡,朱貴輕輕的推了一下,門開了。走進(jìn)母親的屋里時,朱貴媽已經(jīng)聽到了有人進(jìn)來的聲音,她料想一定是兒子寶貴回來了,就披頭散發(fā)的從炕上爬了起來。
灰白的頭發(fā)散亂的奓著,哭腫了的大眼泡下,閃著兩汪渾濁的老淚。
“寶貴,你去哪兒了,你嚇?biāo)缷寢屃??!闭f完,老太太嗚,嗚,嗚的又哭了起來。朱貴的眼里一時間也已盈滿了淚水,他努力的克制著自己,苦笑了一下說:“媽,沒跟你說,喝醉了,就睡著了,嚇甚了,快睡哇,這么晚了,媽媽,今天我陪你睡。”
“一家人到處找你,你個死孩子,你嚇?biāo)缷寢屃?。”朱貴媽悲悲戚戚的釋放了好一會兒才被朱貴勸睡了。
朱貴卻沒有一點兒睡意。現(xiàn)在想起來才覺得好后怕呀,多虧了那瓶子假藥,要不是可憐的老太太可怎么活呀。
真是不孝啊,古人常說: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這具軀殼是父母的,你有什么權(quán)利去死,三個孩子還沒長大呢,你憑什么去死。
好久沒有和母親在一個炕上睡覺了,溫暖,踏實的像個嬰兒一樣甜蜜的暈暈乎乎。
這件事過去不久,朱貴的大姐把朱貴媽接走了。后來聽說,在那邊找了個老頭改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