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分類
晨曉,努力劃破黑暗迸發(fā)出地平線的陽光,溫暖而又刺眼,伴隨著陽光一并劃破蔣村清晨寂靜的,是悠悠行駛在街道上的垃圾收集車的喇叭聲:“垃圾分類,全民參與……垃圾分類,全民參與……”它的曲調(diào)慵懶而又舒適,如沐浴午后的陽光一般,似乎把我們又帶回了留聲機的年代,那個家人圍坐,燈火可親的時代。每每聽到這個旋律,我都會想起蔣村10棟10-1的那個特殊的“租客”……
中國不像西方國家那樣地廣人稀,這里的老人享受不到西方田園牧歌式的老年生活,加之現(xiàn)代化的進程讓年輕人甚少依賴?yán)险叩慕?jīng)驗,崇老文化的化解意味著人們在老去后不僅要承受身體上的痛楚,還要面對孑然一身的孤獨。人老百事哀,年輕人為工作漂流,年老為住所漂流,人就是這樣,自打一出生便在為別人而活,當(dāng)我們失去賺錢能力的那一刻起,我們就成為了身邊人的負(fù)擔(dān),哪個經(jīng)濟不濟的家庭不是一邊感嘆著世間人情的淡薄,一邊親手送走自己的父母,這樣的故事每天都發(fā)生在蔣村這個“托老所”里。
蔣村原本是安置房,它坐落在杭州的樞紐道路上,往西直達阿里巴巴,往東不需幾里便可進入市中心,擁有如此“先天優(yōu)勢”的蔣村卻沒有發(fā)展成燈光璀璨的CBD,至今仍然是一座“城中村”。低矮的樓房和陳舊的白墻與周圍建筑鮮亮清澈的玻璃幕墻形成巨大落差,蔣村像極了一位被社會遺忘的“老翁”,正如在里面生活居住的原住民一般,不過隨著城市的發(fā)展,蔣村因為便宜的房租,這幾年吸引了很多懷揣夢想,想要在杭州打拼的年輕人,年輕人的到來為這座“城中村”灌注了新鮮的血液,共享單車、生鮮超市、餐飲、健身房隨后而至。雖然不如市中心繁華商街的精致現(xiàn)代,但也會給人一種難得的樸素與交融的和諧。
不過精致的背后卻有難言的苦楚,為了最大化租房的收益,這里的房主會將整個房子隔斷,隔斷后的套間按上廉價的防盜門后以1500元左右的價格出租,這樣的套間面積大多在20㎡左右,帶衛(wèi)生間,房間里放下一張床一個衣柜和一張桌子后就沒有太多空余的位置,連曬衣服的地方都沒有。防盜門隔斷了互相之間的聯(lián)系,狹窄的空間里只能容得下一個人,來這里打拼的年輕人第一步就是要學(xué)會忍受孤獨,除了同事,這里并沒有太多的社交圈,更不用說享受家庭的天倫了。人們只能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結(jié)交同樣孤獨的陌生人?;蛘卟m著房東,偷偷養(yǎng)貓養(yǎng)狗給自己作伴。兩年前,我和很多懷揣夢想的年輕人一樣來到了蔣村,兩年間我對我的鄰居不曾有深刻的印象,甚至沒有打過幾個照面,除了對門的那位已到懸垂之年的老人。
老爺子是去年搬來的,他住的套間比我的更小,朝北,一年四季幾乎照不到陽光,濕氣很重,他的子女在套間里給他配了一臺古董一樣的顯像管電視,是后面有大腦袋的那種,老爺子耳朵不靈光,電視機的聲音只有開得很大聲才能夠聽見,他又喜歡開著門,因此原本隔音很差的房子里總是充斥著那臺老舊電視機放出的戲劇節(jié)目的聲音。老爺子平時睡得早起的也早,中午也不用午睡,到了周末的我們總是“不堪其擾”,可長者為大,雖然我們都很生氣,卻又只能忍著。
他腿腳不好,身體已經(jīng)嚴(yán)重萎縮,有一只手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運動能力,總是勾著掛在胸前,好像受傷掛著綁帶一樣。他手上的皮膚皺巴巴的,就跟樹皮似的。他的臉上早已布滿了深深的皺紋,兩只眼睛都很渾濁,不知道他是否能看清東西,他的牙齒早已掉光,又好像有一點面肌痙攣,總是無意識的抿嘴,抿嘴的樣子就像在微笑,明明是很痛苦的抽搐,可臉上顯出“微笑”卻是那么的慈祥和富有感染力。每次在電梯碰到他時,他總是抓住任何的機會想要跟我說話,我拿外賣的時候,我看手機的時候……他對我的一舉一動總是充滿興趣??墒悄昀献屗邶X不清,加上他說的是地方話,我沒有辦法理解他的意思,只能微屈身體,微笑著點頭示意,我很害怕跟他在電梯里相遇,他的寂寞總能震碎我的心靈。
就像我之前說的,蔣村有很多的老人,大部分是這兒的原居民,因為蔣村原本就是他們的安置房,這些老人大多靠收租維持生計,這是幸運的那部分,當(dāng)然也有不幸的那部分,他們大多沒有退休金,為了維持生計,就只得靠拾荒為生,老爺子就是那不幸的老人之一。垃圾分類實施以前,老爺子每天都會準(zhǔn)時出門“掃街”,他總是穿著藍(lán)色的褂子,深灰色松垮的褲子和老BJ布鞋,即使在零下的冬天,也只是在外面添了一件黑色馬甲,我?guī)缀趺刻於寄芤娝蝗骋还盏刈呦蚶?,翻找著有用的,可以換錢的東西,有時他會在街邊丟香煙的垃圾桶里找還剩半只的香煙抽,找食物充饑,家里的過道上總是堆著他辛苦收集并打捆好的紙板和塑料瓶,周末的午后,當(dāng)天氣不那么冷也不那么熱的時候,他也會選擇坐在小區(qū)門口綠化帶的臺階上發(fā)呆,沐浴溫暖的陽光,看著穿梭的人群,看著年輕的小情侶,年輕的夫妻和孩子,看著人們離開,也看著更多的人進來,就這樣淡然如看盡人間事。
自實施城市垃圾分類管理辦法后,老爺子的生活變得更加艱難,原本隨意堆放的塑料垃圾桶被移至到幾個固定投放點,每天都有身穿物業(yè)的制服負(fù)責(zé)“看守”,這些人就好像是城管管理小攤販一樣,宣告著對垃圾桶里東西的“主權(quán)”。他們最討厭的人,正是像老爺子這樣拾荒的老人,為了那點“垃圾”,他們扯著嗓子驅(qū)趕,對罵,甚至動手打架。從那以后,我再也見不到老爺子清晨出門,而是在晚上,每一個寒風(fēng)瑟瑟的夜晚,偷偷地去撿他們剩下的“垃圾”。
我在蔣村生活的這兩年時間里一直沒有換房子,因此跟房東的關(guān)系也還算不錯,我的房東沈姐是一個很淳樸的人,是那種天生的好客,自己有什么水果隔三差五的也都會給我們這些租客送來,偶爾還會邀請我去她家吃飯。我一直很好奇老爺子的經(jīng)歷,為什么我從沒見過他的家人來看他,是不是他的家人都不在了,一次吃飯的時候我問起我的房東沈姐。沈姐告訴我說,老爺子的家其實就在隔壁小區(qū),他有一個兒子,老伴已經(jīng)不在了,老一輩的就只剩他一個了,因為兒子要結(jié)婚,但沒錢買房子,就把他的房子拾掇了下給重新裝修了一遍做婚房。老人家年紀(jì)大了,又一身毛病不適合跟小兩口生活在一起,就給老爺子租了這么一個“離家不遠(yuǎn)”的地方讓住,他的兒子告訴沈姐說‘這樣就算以后出什么事,離家近也好照顧’。一開始沈姐是拒絕的,后來是老爺子的兒子百般保證不會出什么問題,再加上看老爺子一個人可憐才答應(yīng)下來。沈姐跟老爺子打交道也不多,主要也是因為他口齒不清加上說的都是他們那個年代的土話,她聽不太懂,房租什么的也都是他的兒子交的,對老爺子的事情知道的就只有這么多。中國人家庭觀念重,在老一輩人眼里,沒有什么比傳宗接代更重要,我始終記得沈姐一邊夾菜吃飯一邊給我輕描淡寫地講述老爺子故事的場景,似乎這在他們看來早已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入冬后,杭州總會連續(xù)下很久的雨,淅淅瀝瀝的冬雨,叮叮咚咚地敲在屋簷上,伴隨著刺骨的寒冷,這里的老人很少能挺過寒冷的冬天,幾乎每個一周都能看到有人搭棚點蠟燭守夜,村里舉行的都是那種傳統(tǒng)的葬禮,煙花、流水席、所謂的“驅(qū)趕鬼神”,期初我很難理解明明是一件悲傷的事情為什么要以這種“喜慶”的方式來進行,后來我聽說這是因為上一輩的老人,尤其上了年紀(jì)的老人看待死亡的方式和我們這輩人不同,他們不喜歡那種沉重而悲傷,莊嚴(yán)而肅穆的葬禮。因為這會讓他們的后輩感到傷心,他們寧可用這種手段,幫助他們發(fā)泄情緒,用一段時間,用一定金錢,用俗氣而熱烈煙火氣息,用各種瑣碎麻煩無必要的事情,絆住他們,讓他們時刻活在現(xiàn)實中,來不及為你傷悲,便已經(jīng)繼續(xù)活了下去。老一輩的人到死都在為他們的子嗣考慮,可他們的子嗣呢?
我注意到老爺子原本沉悶房間里最近變得熱鬧了起來,經(jīng)常能看到一伙兒中年人擠在房間里聊天,他們的聲音很粗獷,肆無忌憚地開著門抽煙,絲毫不顧及他人的感受。雖然我聽不懂他們的方言,不知道他們交談的內(nèi)容,但我知道這群人一定是老爺子的子女,許久不見的探望,或許是良心發(fā)現(xiàn),證明親情這玩意兒還是存在的。這樣的“團聚”伴隨著冬雨,直到雨停我才發(fā)現(xiàn)樓下擺出了訃告和花圈,黑白照片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老爺子。我大概明白了“這伙人”來老爺子家里的目的了,無非是談?wù)摵笫?,遺產(chǎn)分配,還有小區(qū)隔壁的那套房子最后歸誰,談妥后,靜靜地等待老人咽氣以讓自己的良心不受譴責(zé)吧……
訃告和超度一連持續(xù)了一個禮拜,可是出殯那天,天還是下起了雨,悶響的煙火送了老人最后一程。之后老爺子的家人結(jié)清了房租,收拾了房子,包括老爺子生前靠放在過道墻上那堆“垃圾”,褐色的防盜門關(guān)上后,整個套間里從來沒有如此安靜,再沒有了老舊電視的聲音,也再沒有了老人的味道,老爺子走后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套間的過道晚上這么黑,透著陰風(fēng),如此凄冷。
老爺子雖然走了,可是垃圾分類還在繼續(xù),每天清晨,垃圾收集車還是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蔣村的街道上,就和朝九晚六的白領(lǐng)一樣,四輪的電動助力車,幾乎沒有一絲發(fā)動機的噪音,裝著五顏六色的塑料垃圾桶,分別標(biāo)記著可回收垃圾、易腐垃圾、有害垃圾和其他垃圾,望著這五顏六色的垃圾桶,我時常會想,假如社會是一個大工廠的話,那么我們是什么垃圾呢?